撰文|張毓中 編輯|馬可
今天,,馬英九和他的四個姐妹回到湖南湘潭老家祭祖,。他說自己今年將滿73歲,,能夠踏上大陸土地,,到湖南老家祭祖,,看看父母當年的足跡,,“對我個人意義重大,,我們中華文化講究慎終追遠,,我想在座各位都能理解”,。
“慎終追遠”的何止馬英九一人。曾經(jīng),,臺灣外省人的鄉(xiāng)愁,,就是余光中筆下那“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張文學就是那些隨時代巨變,,于1949年顛沛流離到臺灣60萬軍人中的一員,,那年他19歲,。此后六十年,他在臺灣生兒育女,,但從未學會臺語,。1988年兩岸開放探親,他第一時間趕回河南老家,,與失散多年的妹妹相聚,,那時,他們的父母早已離世多年,。
而張文學在臺灣出生長大的孫子張毓中,,19歲那年踏上跟爺爺同齡時相反的旅程,他來到大陸求學,,并回到故鄉(xiāng)河南,。從此,年輕的90后對爺爺,、對故鄉(xiāng),、對歷史都有了新的認知。他希望寫下爺爺?shù)墓适?,為了銘記,,也為了悼念:“將這漫長的拼圖完成,我想那是對他來說最好的禮物,?!?/span>
以下是張毓中自述 :
媽問我辭職了,還不快滾回臺灣,,我說還有事沒做完,。
我要回河南。想寫爺爺故事的念頭已經(jīng)十年,,這次非得做個了結(jié)不可,。
1949年,蔣介石帶國民黨與大量學生撤往臺灣,,爺爺張文學是其中一員,。他跟隨部隊來臺,六十年間建立家庭,、養(yǎng)育兒女,。我小時候,老人家喜歡拉著我說以前的故事,,那時我只覺得煩,,可在他走了之后,那些關(guān)于河南黃土的念想?yún)s縈繞不去,。
“那我跟你一塊去吧,,去看看老家的模樣”,,爸從電話旁突然發(fā)話。
爸說這趟去河南拜訪是件大事,,畢竟爺爺還在世時,,他與姑姑都因工作繁忙,從未陪父親去趟河南老家,,一直感到遺憾,。
我想了想說,好,,那我們一起去,。
1937年十二月中,日本鬼子進逼豫東,。我記得日軍打進城內(nèi)之前,,天上先有一只觀測氣球,而后日軍在大雪中攻進城內(nèi),,大肆屠殺,,尤其年輕男子一個不留,能留下的都跑進了天主堂,,由神父切結(jié)保證不是‘老毛子’即可,。因為天主堂神父是義大利人,是軸心國之一,,所以教友沾了這一點不殺之恩,,大約日本連續(xù)燒殺一周后,始組成工作隊處理臭尸,,這些話不要在這多講了,,它是一個永久洗不掉的烙印。
小時父母送我到私塾學習,,讀孟子,、詩經(jīng)、珠算,,民國28年,我轉(zhuǎn)入天主教圣類思小學,,好像有點跟不上,,尤其是算數(shù)。
考上省立開封高中,,民國35年我到開高報到,,本來我是考的開封高級師范,一心想提早當個教員,,畢業(yè)后能返鄉(xiāng)服務,,另方面,,也可早饋點錢,減少父母工作的負擔,。
自入學后,,母親不曾到開封來看我,但她經(jīng)常找算命先生為我卜卦,。那時我十六歲,,妹妹秀蘭才四歲,算命先生說,,你的兒子張文學,,將來會遠離家庭,獨自到東方闖天下,,將來你們和他能見面的機會不多,,這個小女秀蘭是貼身的好女兒,你們年紀老了一切的事都會為你們辦,,你這個孩子的命太(孤)獨啦,!
于是在我讀高二的那一年,母親給我定了親事,,小西關(guān)的一個女孩,,想綁著我命不至遠去,可我從來也沒有與她同伴走過,,不見也好,。
——摘錄自祖父回憶錄《鮮煙咸雨》
陰綿綿的日子,沿著解放路,,過濱河轉(zhuǎn)進鐵路北沿街就是開封高中,。
市區(qū)不大,一早起床,,我和老爸走到東校區(qū)門口,。這是一所百年名校,東校區(qū)于1935年建成,,我爺爺于1945年7月1日入學,。
我們跟門衛(wèi)說來自臺灣,想找以前爺爺讀書的地方,??上б驗槔锩嬗袑W生還在上課,他不能放我們進入?yún)⒂^,。
“這邊都拆光啦,,現(xiàn)在都是新建的,你們老人以前念書的地方早沒了,?!?/p>
我們周邊轉(zhuǎn)了一圈,,解放前的建筑幾乎不存在。爸問到一個老頭,,他說以前這里有個面粉廠,,但也在解放后搬遷了,對于開封高中以前的歷史也不太了解,。
爺爺,,你曾在這里度過三年光陰,那是什么光景,?
爺爺曾告訴我他在念開封高中時,,班長叫段尚雯,是個女孩,,綁著麻花辮子,,他在課間打掃教室時總?cè)滩蛔∽脚p子,,拿掃把偷打她屁股惹人家生氣,。我跟爸說,隔了四十年依然念叨,,爺爺應該是喜歡她吧,?
河南是個苦難之地,抗日戰(zhàn)爭的延燒讓蔣介石決定炸花園口,,以潰堤制造天然防線,,失去控制的黃河讓土地泥濘,限制了日軍戰(zhàn)車,、槍炮的推進,,卻也造成1942年后人類史上最嚴重的人為饑荒,三百萬人流離失所,,賣兒女換糧,,甚至出現(xiàn)人吃人的情況,是近代中國最大的移民事件之一,。
“逃荒”沒影響到老家堪稱奇跡,,曾祖父做點小買賣,在杞縣街上賣蔬果,,這才能供得起孩子到50公里外的縣城念書,,誰知道這一去就再也沒能見著。
1948年,,爺爺加入國民黨戰(zhàn)車兵第二團學生兵,按年計算是十八歲,,離開前據(jù)說是一天早晨,,學校集合了所有學生,,胸前別著耀眼勛章的軍官上講臺喊話,激昂地說要“救國”,,愿意走的就跟他走,,爺爺草草寫了封家書,說不要擔心,,他要去當空軍開飛機啦,!
當家書抵達杞縣,曾祖父母連夜起身趕到開封時,,部隊早已開拔,。
拍下開封高中周邊的街景,想象當年的困苦,,我猜沒有被歷史沖刷走的,,或許只剩下濱河,爺爺或許曾經(jīng)翹課,,拉著班長過河,,到老城墻下面乘涼。那時候的硝煙還在百公里外,,年輕的張文學喜歡吃紅薯泥,,眺望天空發(fā)呆。
我爺爺是河南靈寶市一個員外的兒子,。他的母親楊氏從小是個童養(yǎng)媳,,嫁給員外后時常被家暴,后來跟著愛慕她的張姓長工私奔,,來到開封杞縣,,帶著她尚在襁褓之中的兒子。
杞縣,,杞人憂天的杞,,距離開封市中心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爺爺對老家記憶深刻,,在自傳中對兒時巷弄的描述清晰,,說自己曾在門口前逗妹妹笑,母親楊氏在屋里幫人縫衣服,,他寫道:
“1942年我在眾多考生中坐上杞縣中學備取的紅椅子,,全縣僅有一個初中,附設四年制簡易師范在內(nèi),,全校僅有七班,,每班四十名,合計全校兩百八十名,舊糧倉作為校址,,楊佩德任校長,,我在班上學業(yè)平庸,從來沒有驚人的成績,,曾留級一年,。”
爺爺?shù)墓示游挥谠娙俗斫?,很好聽的名字,。相傳當?shù)卦娙祟櫶樟潦染疲砼P此街,,以此軼聞為名,。令我驚奇的是,將近一百年后,,手機地圖上竟還可以找到詩人醉街,。
現(xiàn)代杞縣的規(guī)模比百年前擴增不少,但地圖上仍可以見到曾經(jīng)的舊城痕跡:一圈水渠圍起,,十字街中心是鼓樓,。
四線城市的紛擾、興起的爛尾樓與磚瓦老宅在這里一項沒少,,地面稀落的澆灌工程使泥濘上的塵土飛揚,,汗衫褪色,喇叭聲與孩子們亂竄,,老人閑坐在門口,,對于我和老爸這樣的不速之客表現(xiàn)出警覺。
“你們找什么,?”
“找25號,,詩人醉街25號?!?/p>
“25號在那邊呀……”
單數(shù)雙數(shù)各一排,,但實際上門牌是錯亂的,有時從100多號跳到20,,延伸拐進另條巷子又變成60開頭,,我們四處詢問,跨過了水溝,,從雜貨鋪老板娘濃厚的口音中辨識出方位,,然后再次迷失。
我們沒有得失心,,說找到原址才是奇跡吧,。解放前的建筑物已經(jīng)一件不剩地被拆光,張家在這里早就沒了地緣關(guān)系。1948年,,爺爺從開封高中被國民黨號召加入炮兵團,,連杞縣都沒回來一趟,就此踏上顛沛流離的旅程,,隔年他抵達臺灣,而這年他母親楊氏收到靈寶老家父親過世的信件,,跟丈夫,、女兒回到靈寶。
聽說我們來自臺灣,,要找家中長輩出生的地方,,很多當?shù)鼐用裰共蛔『闷妫瑹崆榈刂嘎放c出主意,,只是河南方言我們實在聽不懂,。
來回走了兩遍詩人醉街,在臨走前,,雜貨鋪老板娘再次喊我:
“你們可以去問那家(她指了個方向),,那老人家九十多歲了,一直住在這,,頭腦還算清楚,,去問問搞不好能知道些什么?!?/p>
我有些猶豫,,但還是鼓起勇氣,拉著老爸去敲了大門,,“有人嗎,?”我往內(nèi)喊,一名白發(fā)稀疏的老頭走出來,,嘟噥著找誰,。
我想問這里有沒有一位老先生,九十多歲,?他知不知道杞縣詩人醉街25號在哪,?他知不知道約1940年左右,這條街有戶姓張的人家,?父親在街上賣蔬果,,母親裹小腳行動不便替人補衣服,兒子在開封高中念書,,還有個小妹妹牙牙學語,。
“沒事,找錯了”,我退出門,?;蛟S比起失望,我寧愿保有想象,。
■父親(左二)與姑奶奶在家里吃著晚餐,,笑談往昔趣事。
“我沒想到能活著見到你,?!?/p>
父親走進靈寶市大王鎮(zhèn)重王村,姑奶奶迎面走來,,還未走到人前,,咸水從80歲老人的面龐順著皺紋而下,傴僂的身軀上前抱著父親,,她大哭起來,。我知道她想起誰了,想起她的哥哥,,我的爺爺,。
“沒想到能見著你……”她喃喃說著。聽大伯(姑奶的兒子)說我們要來,,姑奶奶一晚上沒睡,,原本因為手術(shù)腿疼得不得了,在振奮之下也早已遺忘痛覺,。父親有些不知所措,,抱著老人家連忙安慰。
姑奶奶是我見過最愛哭的人,。七年前第一次見我時哭,,見到我弟時哭,想起爺爺哭,,翻著以前老照片也哭,。張秀蘭是世界上最愛哭的人。
她拉著老爸走進低矮破舊的小房子,。這房子是爺爺以前回來投資村鎮(zhèn)造紙廠失敗,、僅剩的遺產(chǎn)。斑駁的墻上掛著一幅合照,,爺爺坐在中間,,被親戚圍繞著,照片上姑奶奶還一頭黑發(fā),,姑爺仍在世,。此時距離爺爺?shù)谝淮位剜l(xiāng)已過去了34年,。
■爺爺返鄉(xiāng)探親時與鄉(xiāng)親、家人合照,。
“舅舅回來時是58歲,,真巧,你回來時也是58歲,?!贝蟛畬ξ野终f。
1988年,,兩岸開放探親,,爺爺寫了許多信件四處訪查,托紅十字會的協(xié)助,,將信寄到開封杞縣郵局,但父母早已搬家,,查無此人,,那封尋親的信件在郵局一躺便是半年。
歷史總有巧合與奇跡,。
一天夏日午后,,年逾百歲的張二爺(即是我爺爺?shù)氖迨澹﹣淼借娇h郵局。作為整個鎮(zhèn)上最古老的鐘表師傅,,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幫郵局修整時鐘,。當張二爺走到層層堆疊的信封前,在千萬封信中一眼便見到了“尋親人”三字,,趕忙聯(lián)系已搬到百里外的張秀蘭,。
這么多年來,在父母離世后,,張秀蘭始終惦記著在上墳時為哥哥上一束香,,年幼的大伯與叔叔看著無人的墳冢,雖然疑惑但卻孝順地依言跪拜了,,張秀蘭從未忘記,,五歲時哥哥離家上學前在門口教她的翻花繩。
當她聽說失散40年的親人依然活著,,而且即將回來了,,張秀蘭激動得差點暈死過去,那一天大伯深深記得:
“那時在三門峽西站(現(xiàn)已改建為貨運列車專用),,我在站口高舉著舅舅名字的牌子接到他,,當時我開大貨車呀,載他回去時幾乎整村的人都出來迎接,,我們喊著:張家有當家的人了,!張家有當家的人了,!”
■爺爺初次返鄉(xiāng)時,攜帶行囊與禮物前往機場,。
第一次回家,,那時的村里的窮苦不是我們能想象的。親人們住在黃土挖成的窯洞里,,點煤油燈燒柴火,,爺爺眼眶紅了,將在臺灣打的一副副金飾交到親人手上,,而周邊鄉(xiāng)親他也沒有忘記,,帶了一大袋子一次性打火機分送(當時飛機管制法令不嚴,可以帶上機),,村民從未見過如此稀奇又便利的物品,,用盡瓦斯都舍不得丟。
“你替我受罪了,?!睜敔敱Ьo姑奶奶,張秀蘭又哭了,。
■爺爺(中)返鄉(xiāng),,與家中親人合影,左二為他的妹妹張秀蘭,。
■爺爺(右三)返鄉(xiāng),,與家中親人合影。
■爺爺(后排左二)與河南開封鄉(xiāng)親合影,。
■爺爺返鄉(xiāng),,與他的侄子們一起掃墓。
■爺爺帶他妹妹張秀蘭到西安旅行,,合影留念,。
那年爺爺送了姑奶一副純金耳環(huán),十多年過去,,掉了其中一只,,張秀蘭請金匠將耳環(huán)再次打薄了、拆成一對,,再也未取下,。
故事回到1948年,楊氏與張姓長工接到兒子的信件,,連夜趕往開封高中,,國民黨軍營卻早已開拔,他們回到杞縣,,感到命運的齒輪不可逆地轉(zhuǎn)動,。
是年,,楊氏的父親過世滿七年,鄉(xiāng)村有習俗,,滿喪一三七年是大事,,七年將屆,所有親人都要為楊老先生送最后一程,,于是楊氏與張姓長工又啟程返回靈寶,。戰(zhàn)火摧毀了鐵道,公共運輸系統(tǒng)盡數(shù)癱瘓,,張姓長工再次拿出了當年帶楊氏私奔的力氣,,用推車載著年幼的張秀蘭,帶上簡要行囊,,用一個月時間回到靈寶縣城,。
開封杞縣到靈寶,四百公里,,張家三口走得很慢,,不僅是因為楊氏裹著小腳,每走一段路便要稍停休息,,更因盤纏用盡,他們靠著沿途乞討才能勉強果腹,。
他們在靈寶守喪,,有天村里騷動著,張姓長工隨人群涌動來到廣場前,,村里高臺上的一名男人高舉五星紅旗吶喊:“解放啦,!新中國成立啦!”
他們再也沒有回到開封杞縣,。政府為了盡快安頓混亂局面,,安排就地落戶政策,張家三口就這么在靠近黃河邊上的村落,,艱苦地待下來,。
所以大伯說,這里是我們的舅家,,也就是楊氏娘家的意思,。很長一段時間里,張姓當家的人一直是缺席的,,張姓長工在此無名無分,,無財無產(chǎn),只能做農(nóng)民,,而隨之接踵而至的運動很快帶走了他的性命,。
搬到新住處不久,,1957年,三門峽大壩動工,,宣布遷村,,官員們來到村里,承諾會將他們安置到其他村落,。他們被安排到柿樹溝,,曾經(jīng)這山頭都是柿子樹,現(xiàn)在卻已一棵不剩,,為了要容納新進人口,,柿樹溝村原本的一處窯洞被安排住兩家甚至三家人,張家三口就住進了另一處姓張的人家中,。
饑荒,,饑餓,公社里所有人骨瘦如柴,,當蚯蚓,、蚱蜢、青草都吃完以后,,人們開始吃樹皮,。張秀蘭還記得那味道:將榆樹皮剝下,用碾子碾成粉末,、摻水,,便可以揉成像面團一樣的東西,但實際上沒有任何營養(yǎng),,而剝?nèi)淦さ挠軜浜芸焖劳?,于是黃河邊上逐漸光禿一片。
那天張姓長工出門,,在艷陽下硬撐著找了整日可食用的作物,,最終一無所獲,他知道今晚妻女又得餓肚子了,,回來后感覺無比虛弱,,他喝了兩口水,對著楊氏低喃:“好想吃塊紅薯呀,,哪怕只有拇指大小也成,。”
張姓長工睡去后再也沒有醒來,,留下母女二人,。
17歲的張秀蘭強忍悲慟,簡陋卻慎重地葬了父親,,她們甚至沒有錢去刻一個墓碑,,而這時楊氏本就孱弱的身子也搖搖欲墜,,她擔憂著女兒,且恰好同住一處窯洞的張家兒子眾多,,她便與對方說親,,希望兩家人彼此照顧。
“咱們家沒有當家的(男人),,如果你們愿意接受,,就到我們家來吧?!蹦贻p的姑爺答應了,,從此入贅到張家,而楊氏果如她自己所預期的,,在不久后因營養(yǎng)不良逝世,,臨走之前仍記掛著兒子,楊氏堅信他沒有死,。
“我不會忘記哥哥的,,娘,安心去吧”,,張秀蘭說,。
上海是繁華都市,又好似重建中的戰(zhàn)場,,以前的13軍軍長湯恩伯被任命為淞滬杭警備總司令,,籌組戰(zhàn)事,以我現(xiàn)在想應該是為阻止解放軍進入,,但著重的工作卻是搶運上海的金銀財寶,、重要物資,,甚多軍事裝備陸續(xù)向張化濱碼頭集中,。
我曾在碼頭上親眼看到,用繩籃向船上吊運木箱時,,斷纜時木箱子斷裂,,散落滿地的銀元。上船時次序很亂,,富商帶著珠寶,、子女乞求逃命,有些幸運地上了去,。我們學生是當然被運者,,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在上船前兩天,,人人有著憂郁的心結(jié),,加之學生中有對于局勢不同的看法,,故失落者不少。我們裝上包,,于1949年四月十日,,上了招商局三千噸之貨輪,而后清點人數(shù),,航向大海,,停于崇明島下錨,約莫在四月十六日向大海東進,,至于船上的生活,,實在是缺糧欠藥,生病者不少,,男女不分大小地在船側(cè)上拉痢,,天氣慢慢熱了,臺灣的濕熱氣候真是使人受不了,,一般人的服裝仍是冬服未換季,。
1949年四月二十四日,于臺灣省基隆港登岸,。
——摘錄自祖父回憶錄《鮮煙咸雨》
我的爺爺張文學,,在臺灣六十多年,終究是沒能學會臺語,。
在他顛沛流離的時光中,,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逃難,,后來因湖口兵變牽連,,軍旅生涯的后半段在全臺灣調(diào)任,從蔣緯國侍從官到花蓮兵工廠廠長,,臺灣對他而言永遠有著一片陌生的隔閡,,直到80年代開放兩岸探親了,爺爺才似乎找到曾經(jīng)的歸宿,,可即便如此,,要搬回河南居住卻也為時已晚。
爺爺最后一次回家是在2008年凜冬,。
那年冬季鄭州風雪交加,,零下的氣溫將黃河凍結(jié),夜里姑奶與村人正在大王鎮(zhèn)重王村支部圍著暖氣看公放電影,,突然外頭有人喊:張秀蘭,,有人來找!姑奶奶走出去,這才看見爺爺敲打著鐵欄桿,,凍得哆嗦,。
大伯趕忙跑去,將身上大衣一脫,,緊緊摟住爺爺發(fā)抖的身軀,,將他迎進屋內(nèi),爺爺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拍拍大伯的腿,,說真暖和呀。
“那時他已經(jīng)神智不清了,,你想那么冷的天,,他從臺灣過來只穿一件單衣,褲子薄得像張紙,,我們都得穿大襖子呀,!你爺爺從鄭州下機,沒有跟我們?nèi)魏稳苏f,,打了輛車從機場直奔老家,,打了三小時,一千多塊錢,?!贝蟛貞浿?/p>
“他可能有什么預感了”,,二叔點頭,。
爺爺要回臺灣時,執(zhí)拗地不讓任何人送,,大伯放心不下,,偷偷讓二叔假借公務出差的借口送行,二叔一路跟著爺爺?shù)洁嵵?,看到爺爺進了旅館后出門吃飯,,吃完飯后卻找不到原本旅館的位置了,二叔才上前假裝巧遇,,將他送到機場,。
爺爺回來后不到半年,,因感冒并發(fā)肺結(jié)核,,很快地走了。最后一段日子時神智混亂,,仿佛時光在爺爺?shù)哪X海中倒流,,他像個小男孩哭喊著找媽,喊妹妹的名字,喊下雪天好冷,。
喪事來得突然,,家人們忙碌一陣后,才由姑姑將此事告知河南親戚,,張秀蘭聽聞,,大哭三日三夜,重病一場,。
我和老爸在三門峽待了一周,,這一周之間,幾乎所有親戚都放下手邊工作陪伴,,我們問了許多從前發(fā)生的事,,包括爺爺怎么回來、姑奶這些年怎么過,,現(xiàn)在政府大力支持扶貧,,老家早已從窯洞遷出,生活條件改善許多,,就連姑奶奶住的老造紙廠房都裝了冷氣,。
一切他們熟悉不過的場景,在我們看來都非常新鮮,。我跟爸講,,19歲那年在北京大學交流,拿著爺爺?shù)臅弄氉哉业竭@里,,當時爺爺已經(jīng)過世三四年,,這期間兩岸親人沒有再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我很慶幸?guī)^來一趟,,即便隔離辛苦,、路途遙遠。
因為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拆遷的消息在半年前不脛而走,,大伯說他們現(xiàn)在都放下農(nóng)務,改到政府推動的“智慧島”工程開車,、維修,,這半年之間隔壁的村子已經(jīng)完成拆遷,村民拿到補償金,,原本的土地已經(jīng)被開挖,,再過不久就輪到重王村。
村子要拆掉了,,我感到茫然,,當年我來時走過的路,,主干道已經(jīng)封鎖,被重新開挖,,在村里散步細看,,角落蓋了新的公廁,墻上貼滿優(yōu)秀黨干部名單,,原本的破損也重新粉刷過了,,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智慧島”工程。
沒有什么是不朽的,,一切都會以嶄新的面貌重生,。
【封面圖為張毓中(前排右一)與父親(前排右二)及河南家人參觀三門峽陜州地坑院?!?/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