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熊靚 編輯｜方遠 徐夢
她的陪讀生活好像是在賭博,，老公的收入是唯一支撐。 如果老公職場不保,、或者發(fā)生點什么意外,，女兒的留學也將會戛然而止,。 她不敢想，如果那一天到來了,，該怎么辦,？
收到多倫多大學人力資源管理系的碩士offer后，40歲的陪讀媽媽王彤做的第一件事是給教育局打電話,，詢問如何退回她不久前給女兒交的學費,，一共9萬塊（人民幣,，下同）。根據加拿大政府的規(guī)定,，留學生的子女在加拿大可以享受免費公立教育,。
“這筆錢對于不賺錢、只花錢的陪讀媽媽來說,，是好大一筆呢！能省的錢一定要省,?！蓖跬f。
三年前她還是一個根本不會算計這點“小錢”的人,。那時她是字節(jié)跳動的資深HR,，老公有間創(chuàng)業(yè)公司，通過銷售數據賺到第一桶金,。哪怕后來被裁員,，王彤都沒有焦慮過——反正老公有錢。
但是,，到加拿大僅僅半年后,，老公就向王彤提出了離婚，并停止支付她的信用卡賬單,。帶著10歲的女兒孤身在外的王彤,，一下子陷入了絕境。
據不完全統(tǒng)計,，赴海外陪讀的中國媽媽群體已超過10萬人,。在外界的印象中，她們過著吃穿不愁,、不用上班的舒適生活,，但國內經濟下行、裁員潮風卷云涌的當下,，斷供的危機也籠罩了她們的生活,，這些高學歷、高收入的媽媽們發(fā)現(xiàn)：
想在海外重返職場,，是一條遠比想象中更艱難的路,。
和王彤突遭斷供不同，柳葉認為自己一直在缺錢和斷供的邊緣,。柳葉今年36歲,，有一個9歲的女兒。中國人民大學管理學本科畢業(yè)之后,，她就一直在百度從事行政,。她被裁員之后,，家庭年收入也從100萬減少到65萬。多倫多的生活費,、女兒的學費,、老公在北京的生活費，這65萬幾乎花得一分不剩,。柳葉天天都想著怎么多賺點錢,，她覺得手中心有錢，心中才不慌,。
現(xiàn)在她的陪讀生活好像是在賭博,，老公的收入是他們唯一的支撐。如果老公職場不保,、或者是發(fā)生點什么意外,，女兒的留學也將會戛然而止。她不敢想,，如果那一天到來了,，她該怎么辦？
同樣的憂慮也降臨在程程身上,。
她和王彤,、柳葉通過親子活動認識。三人都是三年前來加拿大的陪讀媽媽,，有相似的大廠工作經歷,，特別聊得來。三人的孩子年齡相仿,，也很玩得來,。
程程今年37歲，曾經是騰訊程序員,，有一個10歲的兒子,。曾經她覺得，自己和那些為前途拼搏和經歷苦難的陪讀媽媽不一樣,。
首先是夫妻關系,，她老公的外貿生意可以多倫多、深圳兩邊跑,，兩人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一起的,，感情還算穩(wěn)定。
第二,，和那些靠老公在國內賺錢,、自己帶孩子來多倫多陪讀的中產媽媽不一樣，她是有家底的，父母給她置辦了深圳寶安的三套房子,，每個月的租金支付她在多倫多的陪讀開銷,，綽綽有余。
“我曾經認為我放棄繼續(xù)工作一點都不可惜,，因為鵝廠真的把我累到了,。曾經有三年都是在996的狀態(tài)中度過，我也是因為對抗高強度工作的公司制度,，被裁員了,。”程程說,。
她曾高調向全家人宣布,，自己不學英語、不找工作,、不讀書、不移民,，她要在多倫多徹底躺平,，這輩子就靠當包租婆活著了。
但2021年底,，程程的全部物業(yè)遭到租客退租,。趕上了深圳租房市場的低谷期，三個月連續(xù)租不出去,，程程徹底慌了,，她拿出不多的備用金支付日常開銷。后來,，她只能選擇把三套房以低于以前租金30%的價格租給前同事,，再由同事把三套房分租給騰訊的新入職員工和實習生。
等租金的那段日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更發(fā)現(xiàn)自己大手大腳的花錢方式也影響了兒子?！拔遗聨鹤尤コ?，什么都往購物車里裝，也不管需不需要,。以前有錢的時候,，我覺得只要是孩子喜歡，就買吧,！反正也不差錢,。后來買回去也不吃、不用,，最后只能扔了,，造成了很大的浪費,。花備用金的時候只能省吃儉用,，但是我兒子不管,，不買就撒潑打滾?！背坛陶J為,，沒把兒子教好是她的失職。
現(xiàn)在,，“躺平”這個詞已經從程程的字典里消失了,。她開始積極準備重返職場，目標崗位是北美大廠的程序員,。同樣需要重整旗鼓的還有王彤,，丈夫斷供后，她看了一眼銀行卡,，上面的錢只夠她和女兒花三年的,，王彤發(fā)誓一定要在經濟上獨立起來。
但一切并不那么容易,。
作為資深HR,，王彤對多倫多就業(yè)市場有過深入研究。她說,，多倫多是加拿大崗位需求量最大的城市,，集中在金融、計算機,、工程等專業(yè),。幾乎世界五百強的公司都在多倫多有分公司和辦事機構，北美的大廠在這里也設有分支機構,。另外,，多倫多的崗位對性別和年齡不設限制，只要符合崗位要求,，70歲還能找到工作也是比較普遍的事情,。
據加拿大統(tǒng)計局數據，2023年1月安大略省的就業(yè)率持續(xù)上升,，特別是25歲到54歲的女性,，1月的就業(yè)人數增加了0.8%，使女性就業(yè)率達到82.2%,。
可是,，上述利好和柳葉、王彤、程程無關,，因為她們還沒有拿到進入加拿大職場的入場券——這些陪讀家長持有的是加拿大旅游簽證,。
柳葉曾給自己規(guī)劃了一條重返職場的路徑：她以旅游簽證入境，找到工作后換工作簽證,，然后老公再申請配偶工作簽證,。這個規(guī)劃，參考了小紅書上一位住在蒙特利爾的網紅的經歷,。雖然網上有人說這根本就不靠譜,，但是她決定賭一把：也許夢想能成真呢！
小紅書,，被譽為陪讀媽媽們夢開始的地方,。柳葉是小紅書的忠實粉絲，她曾經迷戀那些在海外帶娃兒,、有車有別墅,、重新找到事業(yè)、還把孩子送進藤校的神奇故事,，夢想成為一個超級媽媽,。
程程說，柳葉是陪讀媽媽的典型代表,。其實,，很多大廠,、名企出來的媽媽們,，她們思想還活在過去的閃亮之中。成為陪讀媽媽之后,，家庭和社會的關注度就會減少,，容易陷入到自己的想象之中。
柳葉帶著夢想來到加拿大,，可是還沒有等出門,，夢就碎了。
海投簡歷她試過,，幾乎石沉大海,。別說大廠的大門了，來加拿大三年,，她連加油站的臨時工都沒法干,。她感嘆：“偌大的多倫多居然一份工作都不給我，沒有楓葉卡,、沒有工作簽證,，陪讀媽媽難道真的是邊緣人嗎？”
為了補貼家用，萬般無奈下,，柳葉做了兩份“黑工”,。第一份是照顧寄宿在她家的高中留學生，房租加上準備一日三餐,，一個月收入1萬,。第二份工作是幫助鄰居接兩個孩子放學，為孩子們準備晚餐,，一個月收入是6千,。這兩份工作的收入加在一起，剛好夠柳葉和女兒在多倫多一個月的生活費,。
“我經常囑咐女兒,，不要跟人說我在打工，被告了會被罰款的,?！绷~說。
打黑工,，是加拿大華人圈的潛規(guī)則,，但是對柳葉來說心理負擔太重了。每次家門口有警車經過,，女兒就會跟她說：
“媽媽,！會不會是來抓你的？,！”
王彤的思路則是,，在走不通的路上戀戰(zhàn)，還不如快速轉向走另外的路,。她說既然只給留學生工作簽證,，那就把自己變成留學生，按照流程一步一步走,，最后實現(xiàn)就業(yè),。
決定去考雅思、申請碩士時,，王彤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力出現(xiàn)了嚴重的衰退，有時一個單詞背個上百遍還是會忘記,。哪怕她曾是985的碩士畢業(yè),，高考全校文科第三，在歲月面前也不得不認輸,。
離婚后,，王彤覺得自己變得更現(xiàn)實了,。她算過一筆賬，如果她不讀碩士,，不拿工作簽證或楓葉卡,，女兒從四年級到大學的學費大概在150萬到200萬左右。她讀完碩士后拿到楓葉卡,，女兒不僅K12學費全免,，大學學費也只有40到50萬，算下來能夠省下100多萬,。
“女兒是我最好的朋友,，更是我的精神支柱?！边@是王彤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鬧離婚的時候，女兒說她一直會陪著我,；被斷供的時候,，女兒說她拿壓歲錢來養(yǎng)活我。 ”王彤說,，為了孩子的奮斗精神是母親的本能——就算是把自己“綁”在書桌前,，也要去學。一年不行,，就兩年,。
與此同時，一直找不到方向的柳葉突然宣布,，“以后我就不打黑工了,！”她和加拿大的華人朋友準備聯(lián)合注冊一家公司，共同投資一家兒托中心?，F(xiàn)在已經完成了遞交資料的程序,，下個月她就是一家公司的股東了,。
當朋友邀約她一起投資時,，柳葉幾乎是第一時間答應的。她說：“我現(xiàn)在評估這次投資的成功率是50%,，但是我認為我跨出的這一步收益最大的就是我的女兒,。”每當女兒問她為什么要做違法事情的時候,，柳葉的心里如萬馬奔騰,。
“讓她能夠在堂堂正正的環(huán)境中成長，才是我這個當媽的夢寐以求的,?！绷~說,。
在三個陪讀媽媽中，最有實力在海外就業(yè)的是程程,。她曾經是程序員,，雖然不是名校畢業(yè)，也拿到了計算機碩士的文憑,。
她發(fā)現(xiàn)程序員依然是比較受到歡迎的崗位,，北美地區(qū)也非常缺她這種有經驗的熟手，截至目前已經收到了三,、四家面試的邀請,。關于工作許可，她認為對于她來說不是問題,。想給她發(fā)offer的公司幾乎都是國際型的企業(yè),，他們可以安排程程和在中國的分公司簽約。然后以公司內部調動的形式,，實現(xiàn)合作,。程程說，這就應該算是實現(xiàn)曲線就業(yè)吧,！她現(xiàn)在也想開了,，哪里就業(yè)都是就業(yè)，何必非要盯著海外不放,，難為自己呢,？
從來沒有想過移民的程程，最近去見了移民顧問,。
“我真是變了,！看著其他媽媽們?yōu)楹⒆佣歼@么自雞，我開始居安思危,，為兒子的前程做打算了,。”程程說,。
移民顧問告訴她,，年齡、5年不工作的經歷,，都會拉低她的分數,。打分制是加拿大移民主要的評估方式。分數越高,，就會獲得移民官的優(yōu)先邀請,。程程的技術移民預計打分只有450分，比一個加拿大普通本科生,、有工作一年經驗的分數還低,。主要是因為加拿大政府對于移民的學歷,、資金、工作經歷要求越來越高了,。
“年輕,、英語好、能勞動,、能納稅的留學生,。肯定是移民局的最愛,?！鞭k理了上千例移民的顧問坦言：“超過35歲的就很難了”。
但程程依然簽合同交了錢,?！氨任覍W歷差、英語差的都在辦,。她們是為了自己嗎,？如果調查一下移民理由，排在第一位的肯定是為了孩子的教育,?！背坛陶f，經過這幾年陪讀的顛沛流離,，她深感太需要給孩子一個良好的,、穩(wěn)定的環(huán)境?！盀榱撕⒆游乙欢ㄒ囈辉?，做一次移民夢?！?/p>
今年秋天,，王彤就能夠合法地邊讀碩士邊工作了，畢業(yè)后能還獲得三年的工作簽證,。她就讀的人力資源碩士是加拿大的緊缺崗位,，平均收入是一年60萬，如果順利就業(yè),，比她在國內時的年收入還要高出20萬,。
上個月,，王彤接到學校通知,，女兒因為在數學和鋼琴上出眾表現(xiàn)，被學校特別邀請加入天才班學習,。王彤開始想,，女兒將來去美國爬藤也未嘗不可,。
而這一切都不僅僅是夢想，因為她已經實現(xiàn)了一部分,。接下來的,，她會拼盡全力去完成。
*文中陪讀媽媽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