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雪
第一次在網(wǎng)上刷到“狗頭蘿莉”,，是2023年2月初,。這個微博粉絲高達200多萬的網(wǎng)紅,，半夜在微博上發(fā)布遺書說要自殺,，掀起網(wǎng)友整夜大搜救,，甚至驚動警方大V,，直到第二天,，朋友在一棟江邊廢樓里找到了她,。
沒過幾天,，朋友替她在微博上曬出粉絲的關(guān)愛私信，向他們道謝,。私信截屏里,，鮮花和愛心密密麻麻，質(zhì)疑她自殺作秀的聲音并不占主流,。
我刷了幾下她的微博,，明顯動過的漂亮臉蛋，不符合人體工學(xué)的巨乳細腰,，“啊,，一個炒作的小網(wǎng)紅”。這么想著,，我隨手劃走了,。
幾個月后的某天，我又刷到了這個小網(wǎng)紅——這次她開始賣煎餅,。
“換了個花樣啊,?！蔽以俅雾樖謩澴摺?/p>
大概是中了算法的魔咒,，后來連知乎也向我推送了她——在“狗頭蘿莉出攤賣煎餅大家怎么看”的問題下,，有人評論：“炒作罷了，要是能堅持半年,，我打車去她煎餅攤前給她磕一個,。”
這條內(nèi)容得到狗頭蘿莉本人回復(fù)：“關(guān)注啦,，到時候會叫你的,。”
之后我開始搜索她的一切,。她是個極有表達欲的人,，寫了很多長篇隨筆。從這些自述里,，我逐漸拼湊出一個“女主角在人生的每個節(jié)點都遭遇了壞人”的故事：
從小被生父猥褻,，未成年時離家出走，從此和父母斷絕聯(lián)系,；
和許多男人戀愛,、被人包養(yǎng)，賺取生活費和周末的棲身之所,；
成為主播,，被直播平臺欺騙，簽下不公平合約,，背負600萬元外債,；
因戀愛糾紛，前男友把她的不雅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
她留下遺書,，投江未遂；
接著,，她開啟了攤煎餅事業(yè)……
這個女孩的人生經(jīng)歷中,，“狗血”事件的濃度異乎尋常地高。現(xiàn)實中的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狗頭蘿莉”究竟何以成為“狗頭蘿莉”,？
7月22日我來到寧波，在她的煎餅攤位上觀察了6天,，做了4天小工,，與她進行5次對話，試圖找到一些問題的答案。
晚上7點10分,，一身綠色漢服,，頭上亮閃閃的發(fā)飾細碎晃動著，狗頭蘿莉出現(xiàn)在攤位上,。有女粉絲在人海中小聲驚嘆：“她臉好小啊,。”
她已27歲,，卻充滿“幼齒”感,。
身高不足160公分、體重卻不到80斤,；巴掌大的杏臉上,，眼睛幾乎占了一半的面積，戴上淡色美瞳,，更添脆弱和楚楚可憐,；還有完美符合二次元審美的巨乳細腰……
她左手舀面糊，右手推煎餅,，木頭推子旋轉(zhuǎn)三圈,，剛剛好。打上蛋,、撒芝麻、拿長尺翻一面兒,。面對顧客,，她每時每刻都在笑，說話時,，她雙手握拳放在胸前,，歪著頭，小狗一樣濕漉漉的眼睛,，露出一臉依賴的表情微笑,。
“謝謝你排這么久來買我的煎餅?！?/p>
“要拍照么,？那要比心還是比耶？”
她擺好pose,，用夾子音面對粉絲或鏡頭：“要一直一直喜歡我哦～”
狗頭蘿莉的煎餅攤名叫“煎餅狗子”,，位于寧波市鄞州區(qū)和豐創(chuàng)意廣場。
這片商業(yè)廣場已經(jīng)開業(yè)了十多年,，直到“煎餅狗子”進駐,，才一掃蕭條之景——煎餅攤招牌一掛，“狗頭蘿莉來寧波”的消息就傳遍了網(wǎng)絡(luò)?！肮奉^蘿莉”的線上流量迅速流到線下,，涌向本地人印象里已經(jīng)沒落很久的夜市。幾乎無人的小街一瞬間被塞滿,，夜市每晚人流洶涌,。
溢出的人群順便照顧了附近小店的生意。等煎餅的間隙,，人們常常在隔壁咖啡店買杯咖啡潤口,。
這樣的“盛況”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多天。
無數(shù)手機和鏡頭對準狗頭蘿莉,，哪怕是她彎腰整理垃圾袋,，都被一一記錄。攝影師,、網(wǎng)絡(luò)主播,，挎著“長槍短炮”，在人群中穿來穿去,，閃光燈不停,。攤位旁邊，專門被調(diào)撥過來的兩名保安攥著擴音喇叭,，不停提醒：“請大家向前走,，不要站在中間，謝謝配合,?！?/p>
煎餅攤從晚七點開始營業(yè)，一直到凌晨兩點,。攤前通常是左右兩條隊伍：女生排“老婆隊”,，男生排“老公隊”。23歲的男粉絲小熠下午三點半就等在了“煎餅狗子”的攤外,，沒想到有人比他還早,。他只排到了“老公隊”的第二名。此前,，他專程開車來過兩次,，但隊伍太長，就離開了,。
這是小熠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狗頭蘿莉”,， “比網(wǎng)上看起來更溫柔呢，笑得好甜哦,?！陛喌阶约簳r，他點了7塊錢的基礎(chǔ)煎餅，另外再拍一張10塊錢的拍立得合照,，這幾乎是煎餅狗子店最便宜的組合,。
“老公”小熠選了比心，于是兩人的手舉起來,，虛虛地比出個“心”的形狀,。拿相紙、寫字,、卷煎餅裝袋,、再次表達感謝揮手說再見……狗頭蘿莉一氣呵成，送走小熠之后的短暫空隙,，她小小喝了一口水,，迅速地招呼下一位：“老婆老婆，快來,?！?/p>
與“老公”們需要避嫌不一樣，狗頭蘿莉和“老婆”們互動的場面十分甜膩,。“哇老婆你好漂亮,。”“狗子你真的好可愛哦,?！彼紶枙垺袄掀拧睅兔Π颜吃诓弊雍蟮陌l(fā)絲攏一攏，或者把袖口再綁綁,。這些小互動是“老婆”們的專屬,，她們可以和狗頭蘿莉貼臉拍照以及抱抱，甚至親親臉頰,。
每當(dāng)親親抱抱來一套，女生們往往會來一波小小的尖叫,，在小街里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鬧,。
和尖叫聲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流言。
煎餅攤對面,，兩個附近燒烤店的小哥抱著傳單看熱鬧,。他們議論著市場監(jiān)管，議論著狗頭蘿莉身上并不算暴露但很貼身的衣物,。一個小哥望著雨中的長隊,，壓低了聲音，對我說起這里的都市傳說：
“我跟你講,，聽說這夜市老板花了200萬一個月請她來的,！”
事實上，煎餅攤的活兒，只憑南嶼和狗頭蘿莉做不過來,，他們每天都需要現(xiàn)場“抓壯丁”,，只招女生。7月23日,，南嶼到“老婆隊”旁扯著嗓子問：“有沒有人愿意干活呀,？”兩三個人舉手，最終,，因為承諾“需要多久干多久”,，我脫穎而出，成為壯丁,。
壯丁的活兒并不復(fù)雜,，只用站在狗頭蘿莉旁邊砸雞蛋，算每個煎蛋成本,，并瞅空喂她喝一口水,。
凌晨兩點，人群散去,，站完一整晚,，我拿到一個免費的煎餅和一張拍立得作為報酬。收尾工作時刻,，南嶼轉(zhuǎn)頭對我說：今天謝謝姐姐了,，姐姐你好強，一晚上只休息了10分鐘哎,。
我趁機提出采訪申請,。
“你是不是昨天來過？”南嶼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看了一眼狗頭蘿莉,，問了我一些基礎(chǔ)問題，隨后決定：“行吧,，那你開始吧,。”他飛快補充了一句：“我們以前從來沒接受過采訪,，也就是你今天站了那么久,，感覺不好意思拒絕?！?/p>
于是,，凌晨3點，我終于可以坐下來,，和狗頭蘿莉聊聊天,。第一個問題十分平淡：“狗子,，你的真名是什么？”
在成為“狗頭蘿莉”之前,，她叫夏凱旋,。
1996年，夏家二女兒夏旭南在廣東惠州出生,，諧音“續(xù)男”,。她并不是被期待的男孩。出生后她就和父母分開,，被送到爺爺奶奶家撫養(yǎng),。在她之后，夏家又生了2個女兒,，直到生出了一個兒子,。
小學(xué)的某一天，她指著掛歷上的“凱旋”兩個字,，要求改名——這個細節(jié)僅存于家里人的口述中,，她并不記得。但無論如何,，“續(xù)男”改成了夏凱旋,，這是她給自己選擇的名字。
話題逐漸展開,，我慢慢接近她自述中最聳人聽聞的部分——她曾自曝小時候被生父猥褻數(shù)年,。“關(guān)于你爸爸那件事?！蔽倚⌒囊硪黹_口,，“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她回憶,，上小學(xué)開始,，親生父親晚上推門進她的房間實施猥褻。
“那時候我還沒有概念什么是猥褻,，什么是性侵,。我每天晚上都裝睡，等他推門進來,，等著事情開始然后結(jié)束,?！彼嬖V我,，這件事一直持續(xù)到高中住校之前。
數(shù)年里,，她白天裝作“父慈子孝”,，晚上裝作睡著,，“我知道他明白我是裝睡。因為每次他完事了,，都會扔一條毛巾給我然后站起來就走了,。”
她認為母親也知情,，但母親始終保持沉默,。她害怕那個總是沉默的母親。她感覺自己是骯臟的：“很奇怪,，在這件事里,，我會覺得我也是壞人，我對不起我媽,?！?/p>
她說任何人都幫不了自己，“假如我告訴老師,，她會把我送到婦聯(lián)么,？婦聯(lián)真的能保護我么？這層臉皮撕開后,，我又怎么去面對我爸媽呢,？那就不是我裝睡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了?！?/p>
半年沒有管父親叫“爸爸”,，是她最大的反抗?！叭缓笪矣质前ご?。”
十多年后的深夜,，她坐在煎餅攤后廚的小馬扎上,，身體前傾，發(fā)出一連串疑問：“反抗的意義是什么,？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吧,？那當(dāng)你知道你的反抗會換來變本加厲，為什么還要反抗呢,？”
談話時,，她的情態(tài)總是開放而放松。
她時不時自稱是“雞”,。在陳述噩夢般的經(jīng)歷時,，像是講雜志攤上讀來的《故事會》。
“那童年有沒有快樂的時候,？”我問,。
“有一天,，我犯了錯挨了他們（父母）的罵，后來我就找了一把舊菜刀,，躲進家里的雜物間,。”她的語氣像是在講一個躲貓貓的童話故事,，“菜刀太鈍沒有割開手腕,。但那個下午，雜物間黑黑的,，然后透過門縫,，我看到天亮變成天黑，一直沒人來找我,。所有人都把我忘記了,。那時候我覺得特別好，我從那個家里隱身了,，我覺得特別有安全感,，特別放松?！彼f,。
夏凱旋慢慢長大，高二文理分科后她開始住校生活,。
“感覺快樂極了,，不用再每天演戲，我爸也不能來猥褻我,?！?/p>
她有了人生第一臺小靈通。從生活費里省下錢來,，和朋友去網(wǎng)吧一起玩QQ炫舞,。她在游戲里認識了一個男孩子，開始第一段戀愛,。
她從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開始過一段戀愛,，她說，網(wǎng)戀讓自己感覺安全,，“因為至少在一開始,，男人們需要偽裝斯文、展開追求,，那是最甜蜜的時候”,，“我覺得現(xiàn)實中認識的人，都知道我是個什么貨色?！?/p>
高考一周前，父母發(fā)現(xiàn)了她早戀,，要領(lǐng)她回家,。剛剛拿到身份證的夏凱旋拒絕回家，并且之后再也沒有回過家,。
高考后的夏天,，17歲的夏凱旋開始在電子廠里打工，靠焊錫,、排線賺到了自己第一年的大學(xué)學(xué)費,。
她拿不到助學(xué)貸款，因為沒有父母簽字,，她開始拼命找兼職,，學(xué)校里的食堂、校門口的奶茶店……
“我那時候還賣過男鞋,?！彼唤橐舛紫氯涂腿藫Q鞋時偶爾嗅到的微妙氣味，“因為工資很高啊,，一個月有四五千,。”這是她還是“夏凱旋”時,，掙錢最多的時候,。
努力謀生的日子里，初夜的失去是一則黑暗的插曲,?！爱?dāng)時在電子廠打工，8月下旬,，馬上就要結(jié)束,、領(lǐng)工資了，我被組長把我騙到雜物間性侵,?！贝藭r夏凱旋第一個反應(yīng)是，喔,，原來這才是真的“做”過了,。原來我之前還是處女。
她想過報警,，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報警了又怎樣？他們會讓我父母來把我抓回去,，那時候我還差一兩個月滿18歲,?！?/p>
她放棄求助。
“要是被抓回去,，我就永遠都沒辦法出來了,。”
截至目前,，上述經(jīng)歷幾乎只有夏凱旋單方面的講述——由于情節(jié)過于離奇,，許多人并不相信；但截至目前,，也沒有任何人站出來,，證偽這個血淋淋的故事。
“我爸那件事,，我有證據(jù)的,。我只是不想追究?！彼髦劳拇笱劬溟W撲閃,，背脊挺直，“電子廠我確實沒有辦法了,，后來去找過,，廠都已經(jīng)不見了。那沒辦法,，他們覺得我撒謊,，那就當(dāng)我撒謊好了?！?/p>
但人們又愿意相信另一部分她自己主動披露的內(nèi)容——在大學(xué)期間,，她曾周旋于多個男人之間，從一張床上流浪到另一張床上,，只是為了周末能有地方可去,；她曾經(jīng)被人包養(yǎng)，至今她認為那個人救她于水火,，稱之為“恩人”,。
“很多人罵我不知廉恥……可我要是一直有強烈的羞恥感，早就活不下去了,?！惫奉^蘿莉咯咯笑起來，伸手把一縷頭發(fā)撩到耳后,。
“他們不懂,，沒有爹媽簽字我拿不到助學(xué)貸款。他們也不相信居然有大學(xué)周末兩天不讓學(xué)生住校……”她往后稍稍靠一靠,，聲音提高了一些,，“每個人的遭遇是不一樣的，資源也是不一樣的,，我又沒有傷害到誰,！”
在和夏凱旋談話的第三天夜里，我回到旅店,，不停回想她的語氣和狀態(tài),，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句話：她像一只斷尾的壁虎,，切掉身體的一部分，以及尊嚴,。
“如果不麻木,，我要怎么活下去呢？”她說,。
2016年,，她開始當(dāng)COSER（角色扮演），也在游戲里當(dāng)陪玩掙錢,。這積累了她的名氣,，也讓她嘗到被追捧的甜頭。后來,，夏凱旋在游戲里認識了女顧客肖蘭（化名）,。
“她花了1000塊，只是讓我陪她喝個咖啡,。然后她還給我衣服,，給我買零食。她還給我掏學(xué)費生活費,。從來沒有女生對我像她這么好過,。”
等到對方提出要和她簽約,，讓她做主播時,，夏凱旋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同意了,。
“狗頭蘿莉”的命運齒輪,，往前轉(zhuǎn)了一格。
當(dāng)COSER和做主播,，讓她的名氣迅速上漲,。前所未有地，她開始從網(wǎng)絡(luò)上感受到關(guān)注和喜愛。她漸漸明白,，美貌和身材是一切的來源,。
“只要我發(fā)圖，就有很多人夸我,?！闭勗捴校故幍仃愂鲎约褐鲃釉诰W(wǎng)絡(luò)上發(fā)E杯“擦邊”照片的原因,，“我就是享受被追捧被喜歡的感覺,。我就是愛慕虛榮?！?/strong>
她曾在2023年4月7日發(fā)過一條朋友圈,，至今被她置頂：“我不秀身材，就很痛苦,。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聽不到夸獎，感受不到愛,，活著沒價值,。我秀身材，又很罪惡,，我知道很多人嫌我臟,，還會帶壞別人?！?/p>
2019年1月到6月,，她在虎牙當(dāng)主播，每天穿著清涼,，唱唱跳跳,。“半年時間,，我的直播收入流水差不多200萬,，是我所在的那家廣州公會的最高?！钡谝粋€月,，她收到五萬多工資，但好光景未能一直維持,，四月份,，狗頭蘿莉人氣下滑，“工會開始克扣工資,，后來我自己都登不上我賬號”,。
她轉(zhuǎn)身換了平臺,，2021年，她被簽有獨家合作協(xié)議的虎牙直播訴至法院,，被判賠違約金超500萬元,。
虎牙事件讓她元氣大傷，她在其他平臺也因為擦邊等原因被封號,。再加上后來的隱私視頻事件,，2021這一年，曾吃到流量紅利的夏凱旋,，被狠狠摔了下去,。
一切似乎都過去了，至少在“煎餅狗子”的現(xiàn)場,。粉絲們的熱情,，驅(qū)走了籠罩著在狗頭蘿莉頭頂?shù)年幱啊：芏嗳饲Ю锾鎏鰜砜此?，有女孩子和她合照的時候感動到掉眼淚,。
但很少有人知道粉絲狂熱的背后一面——她曾經(jīng)收到裝了追蹤器的禮物,。對方定位了她的樓棟地址,，不知怎么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給她發(fā)短信：“我在你樓下,，下樓見一面好不好,。”
有一次她收到一袋香蕉,，轉(zhuǎn)手給了南嶼,。南嶼拿回家后發(fā)現(xiàn)，香蕉里面塞了一支錄音筆,。
煎餅攤上也有各種突發(fā)狀況,，比如惡意偷拍。比如某夜,，一名拍攝者藏在人群里,，專門抓拍她俯下身時的胸口并發(fā)到網(wǎng)上。
在廣州擺攤時,，有人搬板凳坐在煎餅攤面前,，一罵就是兩個小時。還有三個喝了酒的男性,，跑來和狗頭蘿莉合照,，拍了又拍，還想上手攬她,。
和男性顧客之間該如何保持距離,，是狗頭蘿莉最頭疼的問題之一,。
“我對女顧客可以回報10分，對男顧客就只能3分,，否則就會被人罵媚男,。”她皺著眉說,，“上次我喂大家吃西瓜,，男生喂了10分鐘，女生20分鐘,，結(jié)果被發(fā)到網(wǎng)上的全是喂男生的,，然后說我賣騷擦邊?！?/p>
有男顧客合影,，因為機位原因，拍出來看上去似乎兩人臉貼臉,，也會招來一波網(wǎng)暴,。不僅罵狗頭蘿莉，也罵所有男性顧客,?！笆裁匆半u都去貼，臟死了,?！薄胺酃奉^蘿莉的男人不能要?！?/p>
線下的粉絲們也各有想法,。
7月26日凌晨00:30，收攤前,，兩名30多歲的女子走來,，一邊拍攝一邊問：“你是不是最近很紅的那個賣煎餅的？”夏凱旋一臉笑容,，說是呀今天沒有餅了對不起,，要吃的話明天請早點來哦。
“他們都說你長得最好看,?！币幻有ξ馗呗曊f，聲音回蕩在空空的街道里,，“我看也不怎么樣嘛,！”
突如其來的尷尬讓場面靜默，只有南嶼跳出來硬懟：“我看你也不咋地??！”夏凱旋的笑臉沒有一點變化,。她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轉(zhuǎn)頭繼續(xù)和最后等待的幾個粉絲合影,。
一名男顧客專門等到最后一個合影,，掏出一張小卡片給她唱歌。男生說了許多情意綿綿的話,，像是生日的時候也來看過她之類,。夏凱旋突然就感動到掉眼淚，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男生拉到后廚,，想要“回報”他一個擁抱。
南嶼暴怒,，從另一邊沖過來,，在兩人接觸還不到1秒鐘的時候把男生拉開推出去?！澳阍诟闶裁矗,。俊蹦蠋Z吼夏凱旋,，“那么多人看著,，你找死啊,？,！”
夏凱旋整個人愣住了,。南嶼立刻結(jié)束當(dāng)天所有營業(yè),，關(guān)上后廚門。半個小時后,，“狗頭蘿莉被人強吻了”的消息就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傳開,。
不過，狗頭蘿莉不在乎這些,。只要一站到攤前,，顧客鱗次櫛比前來合照，她就感覺自己被充電：“有時候我想,，我是不是外星人放在地球上的一個小小機器人,，別人的愛和喜歡就是我的太陽能?！?/strong>
我問她：為什么你從來不生氣,，從來不疲憊？
“大家排著隊來看我,，他們喜歡我,，夸我漂亮,，還有那么多女孩子抱我親我……”她雙臂展開向上，用驚嘆的語氣強調(diào)：
“我真的想不出比攤煎餅更快樂的事情了,！”
時針撥回半年前,，夏凱旋并不“快樂”。
2023年2月4日深夜,，她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則“遺書”,。短短200多字里，她寫道：
回顧我這一生,，很精彩,，但如果寫成小說，可能會有更多人相信
我就先走了,，主要是我現(xiàn)在走,，還是美麗幸福的，我可不想被封殺后再走,，白白多承受幾波傷害
不用難過,，不用可憐我，自離家所有的故事都是自己選擇,，還好沒交白卷,，任命運擺弄我，我只是不太會做選擇題而已,，而且說不定下一張試卷更簡單呢
寫這封遺書前,，夏凱旋的網(wǎng)戀男友葛某曾因為分手糾紛，把她的隱私照片和視頻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6分鐘視頻V我你懂的”至今仍在各個和她有關(guān)的帖子里出現(xiàn)。擦邊女,、福利姬,、女菩薩……諸多曖昧的標(biāo)簽貼在她身上。
對她而言,，這是又一場“社會性死亡”,。
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2021年10月21日就以傳播淫穢物品罪,，判處葛某有期徒刑八個月,。
“他牢都坐完出來了，我還在承受視頻泄露的后果,?！毕膭P旋說，虎牙的訴訟疊加隱私視頻事件的影響,，她連續(xù)被多個漫展“封殺”——不但去不了上海,、重慶的漫展,，連“去徐州這種小小的小小的地方”，也不可以,。
在被徐州漫展拒絕之后,，她在微博上發(fā)布了那則遺書，關(guān)機失聯(lián),。
朋友們報了警,。南嶼翻出一個她的蘋果備用機,，發(fā)現(xiàn)了她的位置,。2月5日上午，夏凱旋在徐州一座江邊廢樓的角落里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凍得僵硬,。
她是真的絕望？還是自導(dǎo)自演了一幕荒誕??？人們至今爭論不休。無論如何,，她活了下來,。在派出所做完筆錄，離開時,，南嶼帶著她與警官在門口合影,。
那個派出所叫——新生派出所。
回程后,，夏凱旋在微博后臺發(fā)現(xiàn)：很多人試圖在那個自殺未遂的夜晚打撈她,。他們說，要帶她去吃好吃的,，要帶她去逛家鄉(xiāng)的景點,，要給她訂好看的花……
這些善意拯救了她,。很快,，一度覺得自己“沒有出路”的夏凱旋找到了新的出路。
“那時候網(wǎng)上流行‘臥底’擺攤的視頻,，我覺得有意思,，就想跟風(fēng)做一個?！彼戳艘蝗?，覺得開煎餅攤最適合自己。因為沒有油煙,，不傷皮膚,。
她果斷花4000多元去一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報了班,。一個多月后，她拿回了一張：攤煎餅果子技術(shù)結(jié)業(yè)證書,。
7月27日是狗頭蘿莉在和豐創(chuàng)意廣場的最后一個晚上,。
她穿著黃色的短裙，肉色的靜脈曲張襪悄悄露了出來,。這一夜,，她站立營業(yè)7個小時，喝水半杯,，像往常一樣,，沒有上過一次廁所。
她在寧波逗留了21天,，除了眼睛麥粒腫中途休息過一次外,，風(fēng)雨無阻。
南嶼拿著手機開始盤算當(dāng)天的營業(yè)收入,，流水一共3000多元,，去掉成本，凈收入只有300塊左右,?！百嶅X的都是酸梅湯和拍立得，賣餅完全不賺,，甚至還虧,。”他說道,。
“可是我想不到比賣煎餅更好的事了,！”夏凱旋又一次夸張地舉起雙手，滿足地喟嘆,。
“原來我不用秀身材,，不用販賣性感，也能得到這么多的關(guān)注和喜歡,！”
盡管很多人在一開始唱衰“煎餅狗子”,，三個月過去，許多人開始感到被“打臉”——著名擦邊網(wǎng)黃狗頭蘿莉,，竟然能每天站上七八個小時,，只攤煎餅，不開直播,，也沒帶貨,。
“我很能吃苦的。”她有點驕傲,，雙手握拳歪著頭,，“我可是流水線上下來的人?！?/p>
凌晨兩點半,，“煎餅狗子”送走了最后一位顧客。夏凱旋第一次露出疲憊的神色,，她決定要離開寧波了,。一場臺風(fēng)正在慢慢靠近這座城市，但這并不是她離開的主要原因,。
兩天前,，她像往日一樣赴夜市出攤，遠遠看到隊伍比前些日子短了許多,。
“不能再待了?！彼南?。
在我們數(shù)天的對話中，無數(shù)問題都曾翻來覆去提起,，只有一個問題,，她給出了前后不一樣的答案。
“萬一你不紅了,，要做什么呢,？40、50,、60歲的時候,。”
之前她的答案是：“做個普普通通的煎餅攤老板,?！?/p>
但此刻，她聲音啞啞的,，一邊脫下腿上的靜脈曲張襪,，一邊說：
“其實都是胡說八道。我沒有想過以后,?！?/p>
“我知道我現(xiàn)在是最高點了，我能做的,，只是拼命延緩掉落的速度和角度,?！?/strong>
凌晨3點半,，夏凱旋舉著“沒有餅了”的牌子，在寧波的攤位前拍下告別視頻,。她即將奔赴另一個城市。微博里,，網(wǎng)友追問她：狗頭,，你下一站去哪里？
我曾問過狗頭蘿莉的下一站,。她說她將要走遍全中國，但唯一回不去的地方是故鄉(xiāng),，“我沒法想象我爸媽突然出現(xiàn)在我攤子前,，然后我媽似笑非笑看著我的樣子?！?/p>
“天啊,，簡直是修羅場?！彼p手捂著嘴,，“哈哈”笑起來。
很快,，人們在洛陽的洛城中街再次看見“煎餅狗子”的蹤影,。涌來的粉絲再次里三層外三層，緊緊擁住她,。她創(chuàng)下今年五月以來的單日開攤記錄,，8月6日這一天，狗頭蘿莉連續(xù)工作超過12個小時,，攤了240個餅,，營業(yè)到凌晨六點。
網(wǎng)友探店拍下她攤餅的視頻,，很容易點贊過萬,。視頻里，她穿著緊緊裹住身體的店服,、漢服或旗袍,，畫著精致的妝容,，微笑,、攤餅、合影。她像小狗一樣略帶無辜地瞪大眼睛,，用夾子音送別光顧的客人們：
“要一直一直喜歡我喔,。”她說,。
本文照片由作者拍攝及受訪者提供
編輯｜周褶褶 燕青
排版｜魏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