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超過240人、名為“休學機構(gòu)考察”的群聊里,,匯聚著奔波在全國各地,、只求為自家休學的孩子覓得一個理想去處的家長們。
發(fā)言通常以家長(絕大多數(shù)是媽媽)介紹孩子情況開啟:年齡跨度從13歲到19歲,,初中生居多,;男女比例大致相仿;有的孩子休學過不止一次,;孩子的種種表現(xiàn)中,,“不想出門、沒有社交”,,“在家黑白顛倒,、整天玩手機”,“對父母不信任,,說不到一起”,,是許多家長共同的困擾。
入群前,,很多家庭都嘗試過心理咨詢與治療,、藥物治療、物理治療等等,。焦慮從字里行間溢出來,。“天天上火,,口腔潰瘍都沒好過,,熬吧”,一位高中休學兩次的19歲女孩的媽媽說,。
求“藥”心切的家長將目光投向了休學機構(gòu),。據(jù)鳳凰網(wǎng)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面向休厭學青少年的社區(qū)/基地在全國至少有25個,,在與“躺平”文化緊密綁定的大理分布最多,,其余散落于有大量“海淀媽媽”的北京、科技之城杭州,,還有近年來崛起的新一線城市成都等地,。
不同休學機構(gòu)的特色各異。有的主張“完全接納”,以“躺平”“擺爛”“休學搭子互助”為特色,;有的主打自然療愈,,讓孩子們在依山傍水的環(huán)境里誦經(jīng)、勞作,、讀書,;還有的休學中心綜合心理咨詢和趣味活動,戲劇,、塔羅牌,、cosplay甚至是王者榮耀都會出現(xiàn)在課表里。差異里也有共性:在休學機構(gòu),,通常沒有固定的作息安排,,沒有一定要上的課,也沒有老師和學生之間涇渭分明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
休學機構(gòu)在全國遍地開花的背后,是青少年群體日益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和蔓延開來的休學現(xiàn)象,?!?022年國民抑郁癥藍皮書》顯示,,我國抑郁癥患者中18歲以下超過2800萬人,,占比達30.28%。另據(jù)《2024兒童青少年抑郁治療與康復痛點調(diào)研報告》,,接受調(diào)研的1232個孩子患有抑郁癥等精神障礙的家庭里,,有過休學經(jīng)歷的孩子占53.85%,平均休學次數(shù)為1.71次,,第一次休學的平均年齡為13.74歲,。
前述報告還指出,與其它治療方式相比,,改變生活方式(如運動,、調(diào)整飲食作息等),是最多家長認為治療效果好且穩(wěn)定的選擇,。休學機構(gòu)的涌現(xiàn)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一個理想的休學機構(gòu),應該要回答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孩子們需要什么,?當十幾歲的青少年與傳統(tǒng)教育體系偏離,、脫軌,他們被復雜的情緒纏繞,。有自我懷疑,,“為什么別人都能堅持,我卻不行”;有羞恥感,,“走大街上我都怕人家認出來,,我怕他們笑我”;也有迷茫,,“不上學我還可以做什么,,我以后的生活怎么辦”。他們想要認識有類似處境的同齡人,,渴望不安全感被撫平,,也期待在精神上得到引導。
鳳凰網(wǎng)聯(lián)系上6所休學中心,,也和7位嘗試過休學機構(gòu)的青少年或孩子家長聊了聊,。在花樣繁多的休學機構(gòu)之中,焦灼的家長和艱難療愈自己的孩子們,,能找到心中的應許之地嗎,?
5月的一個周六,幾個家庭聚在北京六環(huán)外的一棟二層小樓,。當日是一家休學機構(gòu)的開放日,,穿著鄧布利多COS服的創(chuàng)辦者在臺上介紹著心靈陪伴、博雅教育,、項目式學習等理念,,直到一句“游戲也是教育的載體,王者榮耀也可以是課程”,,讓臺下的陳麗敏微蹙起眉,。
今年42歲的陳麗敏是一名初中老師,她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在這個春天被驟然改變:讀初一的兒子曉哲從不想寫作業(yè),、和同學有矛盾,,逐漸發(fā)展為在學校總喘不上氣,、晚上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最后她只能給孩子辦了休學。三個月以來,,陳麗敏“四處找方法”,,中藥吃了,心理咨詢做了,,收效甚微后她在網(wǎng)上搜索起休學機構(gòu),。于是這天,頂著漫天飛絮,,她帶著13歲的兒子一早從河北保定驅(qū)車來到北京,。面對接待他們的老師,,她的第一句話是,“他老玩游戲,,眼(睛)疼”,。
到了家長交流環(huán)節(jié),陳麗敏按捺不住疑問:“還要讓孩子打游戲嗎,?孩子在游戲里出不來怎么辦,?”
兒子曉哲這時插話進來:“其實我不是愛玩游戲。白天我媽上班去了,,我妹上學去了,,我爸不上班(曉哲休學后,爸爸請長假在家陪他),,也整天躺在家里玩手機,,我有什么意思?”陳麗敏苦澀地點點頭,。
談到游戲,,在場的另一位16歲的北京男孩嘉辰也有話說——客觀來講,他無疑是一個游戲少年:休學兩年半以來,,他常常在原神,、和平精英等游戲編織的虛幻世界里酣戰(zhàn)到深夜兩三點,直到眼花背疼才停下,,還為一款游戲充過十幾萬元——“我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的快樂都可以在游戲里找到,如果沒有游戲,,我早就無聊到不知道該干什么了,。”兩年半的休學時長讓嘉辰爸爸已然有歷盡千帆之感,,“我現(xiàn)在覺得游戲是救孩子命的東西”,。
休學、厭學的青少年常常同時被貼有網(wǎng)癮少年的標簽,,一些孩子被父母強行送進“戒網(wǎng)癮學?!保魂P(guān)禁閉,,被體罰,,被毆打。而在大部分休學機構(gòu),,孩子們能得到充分的手機自由,、游戲自由。
“如果你認為通宵打游戲,、有網(wǎng)癮的孩子都是瘸腿的殘廢,,請不要斷然扔掉游戲這根拐杖,,否則瘸子很難活。我們要在生活中構(gòu)建他真實的樂趣,、社交和意義感,,把瘸腿治好了,拐杖自然就不用了,?!痹诖罄砗统啥歼\營著面向休厭學青少年營地的陶樂茜說。
對于游戲,,陶樂茜認為堵不如疏,。有個14歲女孩被爸爸形容為“打游戲打得昏天暗地”,來到營地后,,陶樂茜為她設計了一個“游戲陪練”的職位,,有兩個要求:一,帶營地其他小伙伴一起打游戲,;二,,給她爸爸講解一款游戲,“如果你做到這兩點,,你不僅可以隨便打游戲,,我還給你發(fā)工資”。女孩很開心自己的領導力被看到了,,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在借助游戲的互動中轉(zhuǎn)好,。
◎ 在陶樂茜營地,,孩子給家長講解游戲
蘇州一所休學社區(qū)的負責人霍登山也見證過一個男孩的轉(zhuǎn)變,。他17歲,從初三起輟學,,剛到社區(qū)時沉默寡言,,每天悶在房間里打游戲。后來霍登山了解到,,他父母長期在外務工,,把他留給了爺爺奶奶,而老人對他最常說的話是,,“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得不到足夠的關(guān)心,但在游戲里,,男孩打到了很高的排名,。“看到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他一起玩,,給他那么多的贊賞,,他覺得特別有成就感,,慢慢地就把自己的生活過得虛擬化了?!被舻巧椒治?。
得知這個男孩對中醫(yī)感興趣,霍登山幫他聯(lián)系上一位中醫(yī)老師,,教他刮痧,、理療,幾個月后他決定到中醫(yī)館上班,。最近一次聯(lián)系時他告訴霍登山,,他現(xiàn)在也打游戲,但只是作為一種放松的方式,,“我要學很多東西,,要治病救人,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沉迷網(wǎng)絡是果不是因,。”陶樂茜強調(diào),。她開過20多次面向家長的游戲科普工作坊,,邀請游戲大廠的資深策劃師給家長講解游戲設計的原理,也請心理咨詢師分析青少年沉迷游戲的心理學機制,,告訴家長如何通過孩子的游戲行為獲知他們的“心理缺口”——可能是通過短平快,、殺時間的游戲緩解焦慮,可能是在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的打怪升級中獲得成就感和意義感,,也可能是借由游戲維系友誼或是尋求現(xiàn)實中找不到的陪伴,。
在陶樂茜看來,理解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父母做出改變。工作坊開始前,,她會先讓家長填表回答幾個問題:孩子平時玩哪些游戲,?游戲里有哪些操作?他在什么樣的情緒狀態(tài)下會玩游戲,?玩完后他的情緒有什么變化,?
“你回答了這些問題再說讓孩子戒游戲。如果答不上來,,我建議你先回家觀察一下,;如果孩子不讓你觀察,首先要改變的是你們的親子關(guān)系,?!碧諛奋缯f,。
家長們急于看到變化。但對于孩子而言,,從休學到走入一間休學機構(gòu),,通常需要不短的時間才能積攢起足夠的能量。
第一個階段常常是睡覺,。休學后的頭幾個月,,14歲的陳冉終于找回了之前被課業(yè)擠占的睡眠,睡得黑白不分,,“太困了”,。
幾個月過去,她開始做一些上學時沒時間干的事,,畫畫,,漫無目的地逛商場,逛公園,。她給學校里的朋友發(fā)消息,,夜里十一點多才收到回復——那時朋友剛寫完作業(yè),“基本沒有人能講話,,非常孤單”,。
休學后的負面情緒不止于此。拿到休學通知書那天,,陳冉想象中的輕松沒有出現(xiàn),,反而是被自責、焦慮和愧疚自此纏住,,“這點困難我都堅持不下來,,以后進入社會怎么辦”“別人會不會對我有看法,我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又要讓媽媽難過了”等念頭每天交替攻擊她,。
還有不上學和生病混合帶來的羞恥感,。開放日上,曉哲解釋自己為什么總在家打游戲時也說到,,“上外面轉(zhuǎn)悠去我也不敢,,走大街上我都怕人家認出來,我怕他們笑我”,。實際上,,休學孩子出門難是一個普遍的問題。一位接觸過上百個休厭學孩子的心理咨詢師告訴我,,很多孩子休學后都不愿意在工作日出門,,尤其是正處于青春期的初中生,“他們會很不好意思,,害怕異樣的目光”,。
推動當時16歲的周子淵出門的是對改變的期待,。精力恢復一些后,他吃過藥,,也試過心理咨詢,,帶著經(jīng)歷過多次失望后刻意壓低的期待,他從北京只身前往杭州,,開始了在一家休學機構(gòu)(他稱之為“小屋”)為期一個月的嘗試,。中間他有事回了趟家,飛回杭州的路上,,心里的輕松和雀躍讓他意識到,,“這個地方來對了”。一個月后,,回家前夜,,他甚至爆發(fā)了嚴重的分離焦慮,在小屋后院坐到凌晨四點,。之后不到一年里,,他又去過兩次?!耙粋€幾乎完美的烏托邦”,,他這樣形容。
周子淵的手機里有一個專門為小屋建的相冊,。翻看著當時的照片,,他被一種感覺擊中,頓了頓,,他找到了合適的詞,,“安全感”——“在那里,無論情緒還是其他方面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很肆意地表達我的想法,,可以被托住,可以被完全接納,?!?/strong>
描述小屋的日常生活時,周子淵又兩次提到“安全感”,。安全感來自于每個孩子都會被分到一位陪伴者,而所謂陪伴,,用他的話說就是“一起瘋一起鬧騰”,。更根本地,安全感來自于陪伴者“都隨你”的態(tài)度:他早上不想起床時,,陪伴者說,,“好,,你接著睡”;他有時不想上課,,陪伴者說,,“走,我們?nèi)ネ妗?;他饞好吃的時候,,陪伴者也會點上外賣,叫他一起吃,。
這種安全感,,是周子淵在過去生活中很少有的,即使是在家里,。小時候他在學校被老師批評,、被同學孤立,他媽媽知道后說,,你要是沒有錯,,老師為什么要說你,同學為什么要那么對你,?慢慢地他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家庭并不是一個我可以放心傾訴、完全依靠的地方”,,后來他和父母的溝通越來越少,,大多限于他們問他成績、他回答,,而他幾乎不會主動和他們說什么,。
很多時候,孩子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徹底放松的空間,,即便什么都不做,。嘉辰休學半年多后,媽媽林婷帶他去過一個休學機構(gòu)的線下營,。五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有桌游、劇本殺,、魔術(shù),、沙灘運動會、燒烤,,林婷滿懷期待,。但到了那里,嘉辰很少去參加活動,也不主動認識其他人,,一直窩在酒店房間里打游戲,。林婷在一旁看得焦慮,也覺得自己很失敗,。幾個月后又有線下營,,林婷不抱希望地提了一嘴,沒想到嘉辰很積極地說要去,,因為“那里很包容”,。
在“過來人”周子淵看來,青少年休學后,,安全感是一個最普遍,、也是應該被首先滿足的需要,“尤其情緒狀態(tài)比較嚴重或比較急性的階段,,當務之急是先讓他緩下來,,放松下來,一直緊繃著是好不了的”,。
周子淵最后一次去小屋已經(jīng)是兩年多之前的事了,,“它一直會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烏托邦,只是我不再那么急切地需要它了”,。
周子淵無疑是幸運的,,一次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休學機構(gòu)。更多家庭要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的試錯,。
5月那個開放日當天,,陳麗敏的兒子曉哲入住了這家休學機構(gòu)。給孩子買好生活用品,,離開北京前,,陳麗敏最擔心的是他的失眠。三四天后的夜里,,她在河北的家中接到電話,,曉哲哭著說自己睡不著,很痛苦,,最初幾晚有老師陪他,,“后來人家讓他走向獨立”。陳麗敏聽得著急,,“他晚上需要人陪著,,跟他聊天,要不他焦慮,,一直胡思亂想”,。
以博雅教育為核心的課程體系也讓曉哲覺得不適應。老師充滿激情地講蘇格拉底、弗洛伊德,,想引導孩子思考,但對于13歲的曉哲來說,,這有些太深奧了,。加上機構(gòu)剛開始招生,曉哲之外只有零星一兩個孩子加入,,他找不到玩伴,,大把的空閑時間里只能一個人玩手機。
深夜電話里兒子的哭腔讓陳麗敏心里格外難受,。一周后,,她去北京接回了曉哲。
陳麗敏及時止損,。還有一些孩子在休學機構(gòu)待過數(shù)個月甚至一兩年,,但回頭一看,只覺得“稀里糊涂”,。
沈藝彤的15歲在北京一家休學社區(qū)度過,。我問她在那里都做什么?!捌鋵嵨乙膊惶浀昧?,”她想了十幾秒,反問自己,,“我一整年都干啥了,?”在她不多的記憶里,那里很自由:她有時醒得早,,有時醒得晚,,想?yún)⒓踊顒泳透鴧⒓樱蛴鹈?,玩桌游,,上一些“不是很有學習的感覺”的課,都不想?yún)⑴c的話就到處晃悠晃悠,。
◎ 沈藝彤休學后的藝術(shù)生活
她之所以待了一整年,,只因為這是她媽媽的決定,“我只要在家就會刺痛她,,我出去隨便干點啥也比在家里待著強”,。
同樣是被媽媽的焦慮推動著,陳冉先后在上海兩個休學社區(qū)各待過兩個月,。社區(qū)的周邊環(huán)境不錯,,依山傍水,但她待過之后“反而更不舒服了”。
陳冉用一個詞總結(jié)兩個社區(qū)的共性:敷衍,。宣傳單上寫得豐富:爬山,、掃除、學畫畫,、學外語......實際上,,沒有內(nèi)部管理規(guī)則,沒有日?;顒佑媱?,沒有系統(tǒng)的教學體系。有時看著社區(qū)小院里被散養(yǎng)的雞群,,陳冉覺得自己和它們沒什么區(qū)別,,“感覺那兒像老年療養(yǎng)中心而不是學校”,。
更讓她看不慣的是休學社區(qū)里老師和學生的相處模式,,“感覺老師在故意討好學生,為了讓他們繼續(xù)付錢留在那里”,。比如,,老師會刻意學一些時下的網(wǎng)絡用語,和同學互稱“寶寶”,,夸人“萌萌嘟”,,或是時不時冒出一句“要鼠了”——在陳冉看來,他們“一點老師的尊嚴都沒有”,。
◎ 陳冉去過的休學社區(qū)之一
還有些時候,,做出“試錯”這個判斷的是家長。
許凌的兒子在北京一家休學機構(gòu)待過兩年,,而這一度導致她家矛盾激化,。許凌告訴我,最開始選擇那家機構(gòu)是因為“沒有作業(yè)”,,這讓“一到周末就要寫七八張卷子”的孩子,,以及經(jīng)常在家長群里被老師點名“你家孩子沒寫完作業(yè)”的她都覺得很驚喜。但去了之后,,她看到了自由的另一面:老師們提供的更多是陪伴,,缺乏精神層面的引領,也不管作息,,“孩子一整個失去方向的感覺,,蒙了”。正處在青春期的兒子“在那邊很舒服,,不想出來”,,她和丈夫試圖溝通,,但每次溝通總會引發(fā)又一輪的爭吵。
許凌不后悔當初的嘗試,,但坦言自己“沖動了”,,“既能讓孩子探索自我,但是又不會太自由太松散,,還是很難平衡的”,。
“面向休學青少年的人生中轉(zhuǎn)站”,北京某休學機構(gòu)的簡介中這樣寫道,。那么,下一站是哪里,?
霍登山見過不少家長,,剛到休學社區(qū)時都說,“我不指望我的孩子以后有多大出息,,我只希望他把生活作息調(diào)整過來,,健健康康的就好”,但繼續(xù)聊,,他發(fā)現(xiàn)家長們“其實都是滿懷期待”,。
從孩子休學起,一個沙漏懸在許多家長心里,。他們謹慎地算著流沙的速度,,或快或慢。當沙漏空了,,孩子就該復學了,。對于這種心態(tài),霍登山形容為“種下一個西瓜秧,,立馬就想吃西瓜”,。
陳麗敏也不例外。曉哲今年三月正式休學,,按照規(guī)定,,休學期為一學年。不過陳麗敏有自己的計劃,。她準備九月先給曉哲“找個班待著”,,之后再補手續(xù),“其實這個休學制度也不太好,,應該孩子準備好就可以去”,。我問,還剩三四個月,,來得及嗎,?“也得看孩子,,”陳麗敏的語速放緩,“他恢復得好就早點去,,不適應的話咱們就往后錯,。”不過,,一年為止,。
“機構(gòu)也不是長久之地。還得讓他回到學校,,接受正規(guī)的,、傳統(tǒng)的教育,得跟著大流走,,”陳麗敏的聲音恢復了一個初中老師的干脆果決,,“怎么也得走完這三年,哪怕是混也得混過去,?!?/p>
想要“特效藥”、對短期內(nèi)復學有明確要求但不關(guān)心孩子心理變化的家長,,是陶樂茜不太愿意接觸的,。營地活動之外,她也做面向休學青少年的一對一家庭教練陪伴服務,,和家長溝通時她會提前說清楚時間周期:前期的家長工作需要1-1.5個月,,用于和家長調(diào)研、了解孩子的興趣和雷區(qū),,下一步是和孩子建立關(guān)系,,需要1.5-3個月,持續(xù)支持孩子還需要4-6個月,。復學則是到最后一個階段,、孩子狀況穩(wěn)定后才會被提到的話題。“家長有不著急復學的認知,,是最難能可貴的資源,。”陶樂茜說,。
父母對復學的急切也會化作沉重的負擔壓在孩子心上,。休學的四年里,周子淵復學過三次,,“每一年都在嘗試,,每一年都沒有成功”。
復學時間最短的一次,,他只堅持了不到一周,。坐在教室里,,他昏昏沉沉,只能趴在桌上聽課,,忍著頭痛看書,。老師嚴肅的聲音從講臺上傳來:你既然來了就好好聽課,每天在這里趴著的話還不如不來,。他大受打擊,,在心里腹誹:“我能坐在這里都是我燒高香了,讓我以正常上高中的強度聽課,,我真的做不到,。”第二天他再次休學,,重回小屋,,被熟悉的安全感撫慰。兩年前的九月,,他第三次復學,不到一個月后又一次休學,,自那之后他“就沒正經(jīng)上過學了”,。
但他媽媽仍然時不時流露對他復學的期待,以一種迂回的表達方式——“你不上學讓我很難受,,很焦慮,。”每到這時,,周子淵總是避開母親的目光,,換一個話題。
一個常見的誤區(qū)是,,休學的孩子不喜歡念書,。很多時候孩子不是不想學習,只是不想在學校那個環(huán)境里學習,,而且他們覺得學的應該是自己感興趣的事,,林婷說。
在休學機構(gòu)度過了讓母親倍感憂慮的兩年后,,許凌的兒子逐漸感覺到了空虛,,他告訴我,“玩瘋了,,玩夠了,,就意識到不能一直這樣玩,得想想以后要干點啥”,。后來他在美術(shù)中找到了自己的熱情,,現(xiàn)在在一所私立學校的國際部讀書,,計劃高中畢業(yè)后去日本學設計。
休學一年半的陳冉,,現(xiàn)在也到了“休夠了,,想找個學校去上學”的階段。但她盤算了一遍去過的公立學校,、創(chuàng)新學校和休學社區(qū),,“好像沒什么合適的學校,我在每個地方都不開心”,。
她向鳳凰網(wǎng)描述了理想中的休學機構(gòu)(或曰學校)的樣子——
“第一,,能和同學們玩到一起,不會被排擠,,這個是最重要的,;
“第二,要有一個完整的課程規(guī)劃,,能讓人學到東西,。其實我想學的東西很多。我想學英語,,學日語……我想學醫(yī)學……我還想學藝術(shù),,學畫畫,學音樂,。
“第三,,我也希望學校的老師能給我指一條路,以后去哪里上大學,,去哪里工作,,讓我有個目標去努力?!彼两谙胂笾?,話尾輕松地翹起來。
接著她頓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語氣重新變得低迷,“感覺還挺難的,,至少我去過的學校都不符合”,。
為休學的孩子奔走的大多是媽媽,這是我接觸的數(shù)位休學機構(gòu)相關(guān)從業(yè)者的共識,。
兒子休學兩年半以來,,林婷參加過不少休學機構(gòu)組織的家長活動,“見到的99%都是媽媽”,。疲憊,,焦慮,,憂心忡忡,長在她們臉上,。在機構(gòu)聽了很多課,,林婷說,媽媽們的一個共同期盼是,,多一些讓她們坐在一起聊聊天的場域,。
上海奉賢區(qū)的一個農(nóng)家院提供了這樣的環(huán)境,這是經(jīng)歷過重度抑郁,、現(xiàn)在從事療愈行業(yè)的夏林搭建的一個公益空間,,她稱之為“休學家庭秘密基地”?!懊孛芑亍北静皇菍iT為媽媽們而設,,但夏林發(fā)現(xiàn),到場的基本都是媽媽,。她還建了一個200多人的線上家長社群,,里面只有3個爸爸,“每次有爸爸被拉進來,,大家都感嘆稀客”,。
發(fā)在社交媒體上的招募貼中,她寫道,,“想給休學的家庭一個喘口氣,,可以相互交流,,一起往前走的溫暖港灣”,。在她的小院,沒有課程表和任務卡,,不教認知也不治病,,家庭們只是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聊在一起。
“母親們都非常堅強,?!?/strong>夏林說,她認識的媽媽很多都是“喪偶式育兒”,,孩子休學后,,丈夫給到的協(xié)助和支持很少。于是媽媽們一邊拼命工作掙錢,,一邊努力照顧孩子的身心,,“10個里有6,、7個都在自學心理學,甚至考了心理咨詢師的證書”,。
在“秘密基地”,,好幾位媽媽對夏林傾吐過自責和對孩子的愧疚——“孩子出了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我不是個好媽媽,,要不然我的孩子怎么會這樣”,。這樣的表述,在陳麗敏和鳳凰網(wǎng)的對話中也多次出現(xiàn),。兒子休學后,,丈夫和婆婆都說是她這個母親沒做好。她一方面更加為早前到外地工作,、把孩子交給嚴厲強勢的奶奶照料而歉疚,,同時也覺得委屈,“父親的失職干嘛都推給母親”,,但因為不想讓兒子看到父母總吵架,,她咽下了所有的指責。
對媽媽們來說更難的是接住來自孩子的負面情緒,。一次線下活動時,,夏林親眼見到一個女孩當著母親的面自殘,并情緒激烈地宣告,,“我就要死,,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下一次怎么自殺了”。
“我沒有見過不流淚的媽媽,?!毕牧终f,她之前刷到過一些視頻,,說“孩子抑郁休學背后,,往往有個焦慮的媽媽”,“家長要先解決自己的焦慮,,才能幫到孩子”,,也曾深以為然。但當她坐在這些媽媽的對面,,聽她們講每一天是怎樣小心翼翼地照顧孩子,,她意識到,她們不是不知道要釋放自己的情緒,,也不是不想,,她們是不敢——“她們一旦給自己的情緒松個口子,就是海嘯般的決堤”。
最后說說錢,。
這是市面上部分商業(yè)性休學機構(gòu)的收費情況:周子淵去過三次的杭州某休學機構(gòu),,一次21天,15800元起步,;陳麗敏的兒子短暫住過一周的北京某休學機構(gòu),,每月1.8萬元;張思揚住過兩年的北京某休學機構(gòu),,一年的教育咨詢費約16萬元,,不含住宿費和餐費;林婷和兒子嘉辰參加的北京某休學機構(gòu)的線下營,,一次5-7天,,每人約4000-6000元。
許多家庭被這樣的價格擋在門外,。北京一家休學機構(gòu)的負責人說,,哪怕是北京本地的家庭,也有3-4成是因為經(jīng)濟原因送不來的,。即使是對于夫妻二人都是企業(yè)中高層的林婷一家,,目前休學機構(gòu)每個月近2萬的價格也已經(jīng)達到他們心中的上限,“再高就真不行了”,。畢竟,,照顧一個休學的孩子,需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太多,。林婷粗略算過,,兒子休學兩年半以來,家里的開銷至少有20萬,,上休學機構(gòu),、游戲充值和日常點外賣是開支的幾個大頭。
根植于社會文化中的優(yōu)績主義,,也是休學青少年康復路上一個很大的阻力,。
陶樂茜的營地來過一個男孩,,20歲,,本來在一所211大學計算機系讀大三,但對專業(yè)課不感興趣,,掛科嚴重,,只能休學。他總說自己“一無是處”,,唯一感興趣的就是攝影,,陶樂茜就鼓勵他做營地的攝影師,后來那期活動將近一半的照片都出自他的手。離開營地后,,這個男孩明確了做職業(yè)攝影師的志向,,但因為他的學校不讓轉(zhuǎn)專業(yè),他轉(zhuǎn)學去了一所二本院校讀攝影,,同時跟著一個資深攝影師做學徒,。孩子恢復了對生活的熱情,但家長的抱怨反而更多了:好好的211不上,,去什么二本,?
◎ 陶樂茜營地的活動
據(jù)一位在兩家休學機構(gòu)做過三年導師的從業(yè)者觀察,越是第一代大學生,、越是“靠個人奮斗吃到時代紅利”的家長的孩子,,越容易心理上出問題?!凹议L太想把自己的成功經(jīng)驗復制到孩子身上了,,逼迫孩子內(nèi)卷。但時代不同了,?!?/strong>
值得注意的是,青少年厭學,、拒學在新冠疫情后日益成為一個全球性的危機,。美國教育部數(shù)據(jù)顯示,在2022-23學年,,美國公立中小學的長期缺勤率(指缺勤時長超過10%)為28%,,而在疫情前這個數(shù)字是15%;另據(jù)英國教育部數(shù)據(jù),,英國在2023-24年有超過17萬青少年嚴重缺勤(指缺勤時長超過50%),,是2018-19年的2.83倍。
為了應對這一社會問題,,在部分歐美國家,,除了有商業(yè)性的心理康復機構(gòu),還有政府資助的社區(qū)中心,,學校也會和政府,、公益組織、基金會聯(lián)合起來,,在校內(nèi)設置出勤導師(attendance mentor),、心理導師、行為導師等崗位,,借助獎券,、治療犬等方式吸引青少年重回學校。在一些地區(qū),學校還會將學生出勤情況與地方政府共享,,教育專員和出勤官員(truancy officer)通過家訪等形式,,為拒學的青少年和他們的家庭提供幫助。
得到更多來自政府和社會組織的支持,,是很多休學家庭共同的期待,。比如,林婷盼望街道或社區(qū)能定期組織休學孩子的媽媽們聚一聚,,“媽媽們平時要工作,,要照顧家里,其實很難走遠”,。也有一位媽媽告訴夏林,,她很希望在家附近能找到為休學的孩子開設的公共空間,讓他們白天有地方和同齡人社交,,學習一些課業(yè)之外感興趣的內(nèi)容,。
“我能起到的幫助好有限”,偶爾這種念頭會讓夏林覺得有些沮喪和憋屈,,但在一些時刻,,她看到了自己帶來的微光。
那個曾對著母親自殘的女孩,,來到“秘密基地”的一周后,,交到了好幾個朋友。母親感嘆,,好久沒看到她這么開心了,。
離開前女孩說,媽媽,,你幫我買一點學習用品吧,,我覺得我可以去學校了。她頓了頓又說,,我相信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以后就好了。
文中陳麗敏,、曉哲,、嘉辰、陳冉
周子淵,、林婷,、沈藝彤,、許凌為化名
作者 喬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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