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雨季,，那個復(fù)旦詩人，走了

我的老同學甘偉,，39年前以詩歌《黃梅雨季》一舉成名,，最終也倒在黃梅雨季里的某一天。命運以這樣奇特的方式,，給了詩人一個自證預(yù)言的機會,。

撰文丨高大姆

甘偉走了,。

我的高中同學甘偉，復(fù)旦校友甘偉,，他走了,。

安徽懷寧人甘偉，1984—1988年的復(fù)旦大學中文系學生,，第7任復(fù)旦詩社社長,，他走了。

01

周四（6月12日）下午兩點得知消息,，第一反應(yīng)是不敢相信,，求證之后，是沉默,，痛心,。明明不久前高中校友聚會，他還談笑風生,，大口喝酒,，怎么說走就走了？

我告知兒子,，甘偉叔叔走了,。本來不回家吃晚飯的兒子打來電話說：媽，我回來陪陪你吧,。

母子倆去了家附近的潮汕火鍋店,，我特別要了一碗滾熱的牛肉湯，一杯熱熱的黃酒,，來抵消此刻心頭的冰涼,。

舉杯悼念的時候，我后知后覺地想到：這是又一個黃梅雨季啊,，我的老同學甘偉,，39年前以詩歌《黃梅雨季》一舉成名，最終也倒在黃梅雨季里的某一天,。命運以這樣奇特的方式,，給了詩人一個自證預(yù)言的機會。

20世紀80年代,，詩歌是文學最重要的標志,，沒有之一。那時,，朦朧詩人北島,、舒婷、顧城是大學生的偶像,；那時,，同是安徽懷寧人的海子,，剛剛以《亞洲銅》在小圈子嶄露頭角，他的成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1989年問世,；那時，“復(fù)旦詩派”崛起,，校園詩一時興盛……甘偉，是復(fù)旦校園詩當之無愧的扛鼎人物,。據(jù)說,，當年上海80%的女大學生都抄過他的《黃梅雨季》。

▲復(fù)旦詩社部分成員,，前排居中為甘偉,，攝于1986年（圖/“復(fù)旦詩派”公眾號）

而他就這么倉促地走了，除了感嘆生命無常,，也讓我瞬間回歸,，覺得自己的高中和大學時代，那些壓在箱底的記憶和情緒,，被狠狠地揪出來,，又有一種失去的痛。

于是張羅著,，要為他做些什么,？

想起樓上鄰居是“冰川思想庫”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任大剛，就問他能不能找人寫一寫甘偉,？他很認真地尋訪一番,，能找到的作者都是后生輩，不了解甘偉,，他說要不你自己找朋友寫,，我們發(fā)表如何？

打出幾個電話后,，我發(fā)現(xiàn)這任務(wù)不好完成——我是詩歌圈外人,，要找人寫詩人甘偉，并無人脈,。兒子看我有些失望,，就說：要不媽媽你自己寫吧，如果這樣做能讓你心安一些,。

02

我是老編輯,，看稿子順手，寫稿子很懶,。跟甘偉同窗7年,，熟是熟的,，可我是詩歌的外行，詩歌之外,，我還能寫些什么,？寫他高中時候，身材像瘦竹竿,，戴著厚厚的眼鏡,，體育極差，課間廣播操姿勢可笑,？

我和甘偉是學習競爭者,。他記性好，各科學習都不錯,，寫作文極快,，語文考試總是第一個交卷，而且蠅頭小楷,，端端正正,，卷面無比干凈，我非常嫉妒——我的作文卷總是涂涂改改,，總被老師叨叨,，高考也不例外，因為卷面不潔,，被扣了分,。

▲第三排左起第二人為甘偉

我們都是小鎮(zhèn)做題家，我倆一起考進復(fù)旦大學,，我進了新聞系,，他進了中文系。在人才濟濟的復(fù)旦園,，我泯然眾人矣,，而甘偉卻能風云際會，顯出與眾不同的詩歌天賦,，在校園大放光彩,，讓我拍馬也趕不上——我的天，高中時代我從未見他寫過詩??！只能說是金子終會發(fā)光的。

聽說甘偉經(jīng)常逃課,，睡懶覺,，那一篇篇佳作，都是窩在自己宿舍下鋪那被香煙熏得黑黢黢的蚊帳里,，憋出來的,。他的詩作在大學校園里被傳誦開來,，包括那篇奠定他詩壇地位的《黃梅雨季》。

甘偉成名了,，當上了復(fù)旦詩社的社長,，有稿費，有錢下館子,，有時候也會請我去大家沙龍喝咖啡,，吹牛說上海高校里追他的女生如何如何。

大一大二時,，復(fù)旦還有個同樣來自懷寧中學的82級師兄,，他帶著我倆混復(fù)旦。有時候我們?nèi)艘黄鸪燥?，他倆喝啤酒，我喝汽水,。

師兄長得帥,，是班長，后來曾當過很大的官,，他一喝上酒就叫甘偉“干鬼”（譏諷他太瘦）,，甘偉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喝得大醉。

哥倆都是復(fù)旦俊杰,，都是桃花朵朵開,，經(jīng)常讓我懷疑，男生們是不是都這么不靠譜,？

03

那時畢業(yè)還包分配,。甘偉畢業(yè)后，分到安徽省供銷社物資回收公司,。這是個很實惠的單位,，但相對于甘偉的詩人氣質(zhì)，卻是違和,。他在這個單位結(jié)了婚,，很快就帶著夫人逃離，去了廣東,，投奔彼時大名鼎鼎的廣告大牛李光斗（也是我們復(fù)旦8413班的同學,，也是當時的復(fù)旦名人），做起了廣告策劃人,。

甘偉的詩才和捷才,，在這里又有了發(fā)揮的天地——后來聽他說，“做女人,，‘挺’好,！”的文案創(chuàng)意,，就來自他甘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想來是真的,。

作為詩人的甘偉，幽默而且妙語連珠,。聚會時,，只要讓他發(fā)揮，就會一個段子接著一個段子,，一個包袱接著一個包袱地抖,，信手拈來，比那些著名相聲演員有段位,、有品味多了,。

作為生意人的甘偉，肯定沒有作為詩人的甘偉成就大,。

▲甘偉

后來,，我們見面少了。他帶著家人,，在上海,、北京、湖北,、安徽等地都做過生意,，肯定發(fā)過不小的財，也肯定賠過不少的錢,。人到中年,，上養(yǎng)父母，下養(yǎng)妻小,，大家都不容易,。

但是在漂泊謀生的間隙，甘偉卻難得地一直堅持寫詩,。只是,，詩歌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那些和他一起寫詩的同窗,，很多功成名就,，擱筆多年。甘偉寫的詩,，后來大概沒啥雜志發(fā)表,，也不再有啥稿費，更不會伴隨著鮮花和美人。

于是這種寂寞的堅守,，越發(fā)顯出他的詩歌,，真正是生命的表達，乃至于以生命來滋養(yǎng),。

04

有了微信后,，我斷斷續(xù)續(xù)從朋友圈中看到甘偉的新作，他寫現(xiàn)代詩,，也寫古體詩,，也嘗試把名家經(jīng)典古詩詞翻新改寫成現(xiàn)代詩，自得其樂,。

我是外行,，其詩作如何，不敢置評,。不過我前兩年看過幾篇甘偉發(fā)在朋友圈的作品,，寫故鄉(xiāng)池塘、寫清明祭墳,，不知怎么,，就覺得其詩雖唯美，但有些頹唐,，甚至有死氣,，心中不安,，想著是不是要寫幾句,，聊作提醒？后來到底有無點評,，也不記得了,。

我平時不寫詩，也不讀詩,。連甘偉的成名作《黃梅雨季》,，我當年甚至都沒有好好讀過。

▲甘偉

得到甘偉逝去的噩耗,，我認真拜讀了這篇如今已是遺作的詩歌,，驀然發(fā)現(xiàn)甘偉真的是有才啊。再翻翻對話,，看到他前年推過來一個公眾號“閑來讀讀甘偉”,，粉絲不過數(shù)百，區(qū)區(qū)幾十篇作品,，顯然也沒有好好經(jīng)營的意思,。

甘偉從來都不是一個善于經(jīng)營自己人生的人。我們懷寧出才子,，老一代有陳獨秀,，現(xiàn)代有海子,，有甘偉，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都似謫仙下凡的本真之人,，不能適應(yīng)人間煙火，率性而為,，接不了地氣,，在世俗生活中，磕磕絆絆,，跌跌撞撞,。

但是，他們恣意揮灑出的靈性光輝,，是真,，是善，是美,，或者哪怕僅僅具備其中一個特征,，就足以傳世，給我們?nèi)耸篱g留下了永恒的美好,。于是,，這一刻，我深刻理解了一個用俗了的成語：千古流芳,！

好同學甘偉,，一路走好！

附錄：

黃梅雨季

作者：甘偉

黃梅雨季里有一個女孩想回到她的北方去

當梅子在南方的雨中熟透了的時候

女孩的思念也完完全全地熟透了

她倚在被雨打濕的窗臺上

一遍一遍地想她的北方

想她藍瑩瑩的北方

想她白閃閃的北方

想她紅彤彤的北方

她的思緒象窗外的雨線一樣急促而又綿長

雨打濕了她的頭發(fā)

于是她的頭發(fā)變成了一掛波光粼粼的瀑布

雨打濕了她的眼睛

于是她的眼睛使明凈的天鵝湖也黯然失色

她湖藍色的裙子在南方的晨風中無比輕柔地飄動

她老是把她的裙子想象成一張湖藍色的帆

而她就乘著這張帆

飄過高山飄過大海

飄回北方去

黃梅雨季里有一個女孩想回到她的北方去

于是南方在一霎時失去了所有的魅力

于是有一個南方少年永遠地失望了

他失望是因為他永遠不能成為她的北方

他在這個黃梅雨季的每一個早晨每一個黃昏

倚在同樣被雨打濕的窗臺上

想那些屬于北方的故事

想那個能成為她的北方的人

想北方北方北方北方

于是這個黃梅雨季分外纏綿

于是在這個黃梅雨季里成熟的梅子

都有一絲

除不掉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