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2 總第018期 編輯:蘭臺
關于甲午戰(zhàn)爭,,一直有幾個膾炙人口的“故事”,、“段子”流行得經(jīng)久不衰,。其中最著名的,,要算鄧世昌殉國時的“義犬救主”以及東鄉(xiāng)平八郎看見“主炮晾衣”判斷北洋水師沒有戰(zhàn)斗力這兩條了。但是,,在膾炙人口背后,,這兩件事真的是如我們所知的這樣嗎,?“神話”背后,,是史實逐漸模糊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也正體現(xiàn)了某些值得反思的東西,。[詳細]
據(jù)我所知,致遠只活了兩個人,一個水手頭,一個炮手,是朝鮮船救上來送回威海的,。”現(xiàn)在我們所熟知的鄧世昌落水后的情景,同這兩名北洋海軍水手的回憶大體上是一致的,。
就在鄧世昌即將隨波沉沒的一刻,愛犬“太陽犬”游來咬住他的手臂,,“公斥之去,,復銜其發(fā)”,這只通人性的動物也不忍讓主人下沉,。
鄧世昌殉國的故事:義犬救主和按犬同沉
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熟悉電影《甲午風云》里那個民族英雄鄧世昌的形象,。他與他馴養(yǎng)的“義犬”的故事是如此的耳熟能詳。
對此,,以往的主流歷史書中大致是這樣記載的:1894年9月17日,,中日海軍主力在黃海大東溝附近爆發(fā)激戰(zhàn)。下午三時許,,北洋艦隊旗艦“定遠”不幸艦首中彈,燃起大火,,煙霧籠罩整個艦首,,導致主炮無法瞄準射擊,日本軍艦乘機圍攻旗艦“定遠”號,。萬分危急之時,,鄧世昌指揮“致遠”沖到“定遠”號之前,為旗艦保駕護航,?!岸ㄟh”號轉(zhuǎn)危為安,“致遠”號則不幸重創(chuàng),,艦體嚴重傾斜,。此時,,鄧世昌下令“致遠”號沖向日方艦隊,決意與最強的日艦“吉野”號同歸于盡,。然而在途中中了日本軍艦發(fā)射的魚雷,不幸沉沒,。
“致遠”艦沉沒后,鄧世昌抱定了為國捐軀的念頭,。因而落水后,隨從游近遞去救生圈,,鄧世昌卻用力推開,“左一”號魚雷艇拋來救生繩,,這位剛烈的管帶也不應,。就在鄧世昌即將隨波沉沒的一刻,愛犬“太陽犬”游來咬住他的手臂,,“公斥之去,,復銜其發(fā)”,這只通人性的動物也不忍讓主人下沉,。最后,,鄧世昌毅然抱住愛犬,一同沉沒在黃海中,。
甲午黃海戰(zhàn)役結(jié)束不久,,鄧世昌和這只通人性的太陽犬的故事便在國內(nèi)流傳開來。當時著名的新聞風俗畫報《點石齋畫報》即用畫作加以渲染,。而在池仲佑所作《鄧壯節(jié)公事略》中對此也有詳細的描述,。在各界悼念鄧世昌的挽聯(lián)中,也出現(xiàn)了“不濟以死繼之至今毅魄如生問逃潰諸軍能勿頳顏慚義犬”,、“臣為國死弟為兄死仆為主死大節(jié)萃一門更能義感靈獒力挽頹波留正氣”等述及鄧世昌愛犬的內(nèi)容,。
正因悲壯感人故事的廣泛傳播,使“太陽犬”與鄧世昌一起成為民族英雄的高大形象,,為世人所緬懷,。
官方資料只有自殺,水兵回憶有義犬
關于鄧世昌死時情景的敘述,,最早的主要是官方資料,。李鴻章在其奏折《奏海軍懲勸章程片》中寫道:“……大東溝之戰(zhàn),‘致遠’管帶鄧世昌首先沖鋒,攻毀敵船,旋因‘致遠’船沈同沒,業(yè)已被人救起,自以船亡不能獨存,不肯出水,仍復溺斃,聞者無不嘆傷?!?/p>
李鴻章寫本奏折是為了試圖勸清廷批準今后軍戰(zhàn)船力戰(zhàn)沉沒而將士能夠生還者,,應免于治罪,。并且李鴻章認為鄧世昌的自殺是不值得提倡的。他在奏折中指出:“以輕生為烈,而不知徒死無益,非所以示常守之法,,即如此與船同沈之管帶鄧世昌,業(yè)經(jīng)救起而堅執(zhí)船亡與亡之義,卒以身殉,。跡其至誠激發(fā),本無纖毫繳功畏罪之心,完節(jié)純忠,無可訾議,。但使遇救果能不死,亦為眾所共諒,則為海軍留一忠勇可恃之將,所全更多?!币虼怂诿枋鲟囀啦詺⑶榫皶r用了“溺斃”這樣頗有貶義色彩的詞匯,。而在這通奏折中,也沒有出現(xiàn)義犬救主的故事,。
與義犬救主廣泛流傳和最初官方文件不見記載同時,,鄧世昌自殺情景的目擊者的回憶也是具有重要價值的。參加過黃海海戰(zhàn)的眾多北洋海軍官兵戰(zhàn)后對鄧世昌的自殺留下了不少的回憶,。但是這些回憶,特別是對鄧世昌落水后情景的描述卻大相徑庭,。
戚其章先生五六十年代在山東訪談北洋海軍水手回憶時,曾記錄下老水手關于鄧世昌落水后其所豢養(yǎng)的“太陽犬”救主的故事。
據(jù)“來遠”水手谷雨霖,、陳學?;貞浾f:“鄧管帶英勇指揮,炮擊日艦吉野,想跟它同歸于盡,向它沖去,不料船尾中了敵艦所放的魚雷。鄧管帶見致遠行將沉沒,不肯獨生,憤然投入海中,。他平日所養(yǎng)的愛犬名叫太陽犬,急跳入海中救主人,。轉(zhuǎn)瞬間銜住鄧管帶的發(fā)辮將他拖出水面,。這時,搭救落水官兵的魚雷艇也趕來了,艇上水手高呼:‘鄧大人,快上扎桿,。’鄧管帶用手示意,不肯獨生,跟狗一起沒入海中,?!薄班嚧魇亲约和逗5摹KB(yǎng)的一條狗叫太陽犬,想救主人,跳進水里咬住鄧船主的發(fā)辮,鄧船主看船沉了,就按住太陽犬一起沉到水里來,。
據(jù)我所知,致遠只活了兩個人,一個水手頭,一個炮手,是朝鮮船救上來送回威海的,。”現(xiàn)在我們所熟知的鄧世昌落水后的情景,同這兩名北洋海軍水手的回憶大體上是一致的,。
鄧世昌的形象定型為今天我們所熟知的光輝高大的民族英雄形象,,毋寧說是百年來中國慘遭外敵入侵和積弱不振國勢在民眾心中的折射。
日本方面戰(zhàn)后作戰(zhàn)報告上“致遠”沉沒前最后標注的各艦位置。本圖來自宗澤亞先生的《清日戰(zhàn)爭》,,特此致謝,。
“平遠”艦的水手其實看不到鄧世昌殉國
但是,現(xiàn)行說法包括這兩名水手的回憶可信嗎,?《點石齋畫報》和《鄧壯節(jié)公事略》出自他手后記,,對于鄧世昌殉國場景的描述就歷史學上實則意義不大,。而谷雨霖、陳學海兩位“平遠”艦老水手的回憶,,看似當事人耳聞目睹,,實則大有問題。在黃海海戰(zhàn)中,“致遠”在大約下午三點三十分沉沒,。此時戰(zhàn)斗最為激烈,。此刻北洋海軍的軍艦大多中彈起火,戰(zhàn)場上煙霧繚繞,身為雙方最高指揮官的丁汝昌和伊東都因“炮煙彌漫”,、“煙霧中望不分明”等原因,對各自軍艦的情況無法準確掌握,。
甲午(1894)按本節(jié)題圖為日本方面戰(zhàn)后作戰(zhàn)報告上“致遠”沉沒前最后標注的各艦位置。從圖注“松島”據(jù)“定遠”2000米的注釋看,,此時“致遠”距離“平遠”的距離在1000米左右,。我們注意到,此圖標注時“致遠”航向還于“平遠”,、“靖遠”,、“來遠”等艦一致。而我們都知道,,此后發(fā)生的就是“定遠”艦首中彈起火,,“致遠”為掩護旗艦轉(zhuǎn)向沖向日本第一游擊艦隊的“吉野”等艦,最后壯志未酬沉沒在沖擊途中,。按本圖位置,,“致遠”之后將轉(zhuǎn)向近90度,,向圖中左下方的日第一游擊艦隊方向沖擊,,則與“平遠”的航向已經(jīng)背離,距離將快速拉大,。依照是說,,“致遠”沉沒時,與“平遠”艦的距離將遠遠大于1000米,。
這時候,,問題出現(xiàn)了。 此時的“來遠”艦身受重創(chuàng)自顧不暇,,那么身為“來遠”普通船員的谷雨霖,、陳學海怎么能夠?qū)h遠超過1000米之外的“致遠”沉沒處諸如魚雷艇上的水兵對鄧世昌喊話的內(nèi)容、狗銜住鄧世昌發(fā)辮以及鄧世昌按住太陽犬與其同沉這樣細微的動作觀察得如此仔細呢?在這個距離上,,人早已是無法分辨的小點,,何況只是浮在水面的半個人體?他們又是何以如此從容細致地觀察到了鄧世昌殉國的整個過程呢,?在如此之遠的距離和當時極其混亂的情況下,,這些細節(jié)除了鄧世昌身邊的人員,,他人是無法準確的觀察到的。所以這兩位水手的回憶無法構(gòu)成可信的證據(jù),。
反過來,,因為對這兩位“平遠”艦水手的調(diào)查發(fā)生在海戰(zhàn)發(fā)生后六、七十年,,義犬救主,,溺犬殉國的故事已經(jīng)深入人心。這倒可以成為后出描述因影響大而混入當事者記憶的史料學案例典型,。
馬吉芬的記載:致遠水手稱狗害死了本能生還的鄧世昌
其實,關于鄧世昌落水后的情景還有另外一種記載,。據(jù)參加過黃海海戰(zhàn)的“鎮(zhèn)遠”美籍雇員馬吉芬在《鴨綠江外的海戰(zhàn)》(the battle of the Yalu)中的記載道:“(‘致遠’)艦內(nèi)幸存者只有七名海軍士兵……他們所說,各不相同……但唯有一點說法一致,據(jù)說鄧艦長平時飼養(yǎng)一頭大狗,性極兇猛,常常不聽主人之命。致遠沉沒后,不會游泳的鄧艦長抓住一塊船槳木板,借以逃生,。不幸狂犬游來,將其攀倒,手與槳脫離,慘遭溺死,。”
偉大的史學家蘭克指出:最接近事件的證人是最好的證人,。馬吉芬本人海戰(zhàn)中在“鎮(zhèn)遠”艦上擔任洋員,,是海戰(zhàn)的親歷者。加上他1897年也就是海戰(zhàn)后不到三年就因為戰(zhàn)傷自殺,,這段記載可以說是當時人記載當時事,。而且難能可貴的是,馬吉芬還記錄了信息的來源:根據(jù)“致遠”艦被救水兵的回憶寫成,。這些水兵與鄧世昌同處一艦,,艦沉后又一同落水。所以他們看到的在自己身旁,、同時在水中“掙扎”的鄧世昌的情景遠比谷雨霖等人的回憶可信,。
馬吉芬記載中的這段回憶資料與我們熟知的“義犬救主”的故事恰好相反,也就是說鄧世昌并非主動自殺,,其豢養(yǎng)的“太陽犬”不但沒有主動救助落水的鄧世昌反而致使其溺斃,。
頗值得回味的是,馬氏的這段資料很少受到人們的重視,就更不用說是在社會上廣泛流傳了。同樣的記述,為什么普通北洋水手回憶的內(nèi)容得到了廣泛傳播并取得了社會的廣泛認同,而更加接近事實的馬吉芬等人的記述卻被歷史“遺忘”了呢?這其中的原因是馬吉芬的記述內(nèi)容不利于鄧世昌民族英雄形象的建構(gòu),。
鄧世昌形象的變遷:民族英雄塑造的需要
為了能夠達到強化政治權(quán)威,,使國民樹立起忠君報國的思想。清廷在公開場合對鄧世昌等在黃海海戰(zhàn)中殉國的將領則大加的褒揚,。在當時公開的資料中,當記述到鄧世昌在黃海海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時,人們總能看到這樣的敘述:“敵忽以魚雷快船直攻定遠,。尚未駛到。致遠開足機輪駛出定遠之前,。即將來船攻沉,。倭船以魚雷陣攻致遠。旋亦沉沒,。管帶鄧世昌,、大副陳金揆同時落水……鄧世昌首先沖陣,。攻毀敵船。被溺后遇救出水,。自以闔船俱沒,。以不獨生,。仍復奮擲自沉,。忠勇性成。一時稱嘆,。殊攻奇烈,。尤與尋常死事不同?!囀啦矣滦猿?。死事尤烈。并著加恩予謚,?!?/p>
這段史料的記載充分突出了鄧世昌的英雄壯舉。為了將其樹立為民族英雄的楷模,敘述中對鄧世昌自殺情景的描述運用了“忠勇性成”,、“殊攻奇烈”等符合國人潛意識中英雄形象的極具感情色彩的贊揚性詞匯,并且不惜歪曲事實虛構(gòu)日本魚雷陣(從日方戰(zhàn)后的統(tǒng)計可知,,除了打掃戰(zhàn)場時處理擱淺的清艦,日軍在海戰(zhàn)中并未使用魚雷),、魚雷快船,,借以突出鄧世昌為救旗艦英勇作戰(zhàn),最后以死殉國的民族英雄形象。
在當時為了突出鄧世昌的英雄形象,諸如鄧世昌是因太陽犬而慘遭溺死及“致遠”并非被日本魚雷炸沉的等等不利于將鄧世昌構(gòu)建為一個“理想型”民族英雄的記憶,被有意識的“隱藏”起來,。通過官方和知識精英們的不斷建構(gòu)及對歷史進行有選擇性的記憶,使得國人相信鄧世昌就是一位在戰(zhàn)場上駕駛著“致遠”艦勇敢的撞向日艦“吉野”,在途中被日魚雷落水后拒絕救援,最終殺身成仁的“理想型”的民族英雄了,。
甲午戰(zhàn)爭清朝戰(zhàn)敗,社會上的知識精英們面對著民族危亡的加深,山河的日漸破碎,他們極力突出鄧世昌這一民族英雄形象甚至將其演義化,其目的在于使鄧世昌成為當時國人在民族危機加深情況下的一種精神寄托。從這個角度上說,,鄧世昌的形象定型為今天我們所熟知的光輝高大的民族英雄形象,,毋寧說是百年來中國慘遭外敵入侵和積弱不振國勢在民眾心中的折射。
由于實在無法和事實對上號,,小笠原自己在《圣將東鄉(xiāng)全傳》出版英文版時,,刪去了“平遠”大炮曬衣物的內(nèi)容??墒?,他編出的故事卻深深影響了中國。
以嚴謹著稱的日本NHK電視臺在拍攝電視劇《坂上之云》時,也讓劇中出現(xiàn)了東鄉(xiāng)平八郎對主人公秋山真之說“定遠”艦在炮上晾衣的故事,。
影響遠及國外的“大炮晾衣”神話了東鄉(xiāng)平八郎
“……‘定遠’艦曾隨北洋艦隊兩次訪問日本,。當它停泊在日本港口時,引起了許多日本民眾的圍觀,。巨大的船體,,厚重的裝甲,威力強大的火炮,,使日本從皇室到平民舉國上下敬畏有加,,驚呼日本沒有一支艦隊能夠打敗北洋艦隊。但有一個名叫東鄉(xiāng)平八郎的海軍大佐卻不動聲色,。他兩次上艦參觀之后,,對旁人說:‘此艦的戰(zhàn)斗力有限,若一旦開戰(zhàn),,必不堪一擊,。’為什么,?因為他看到了‘定遠’艦上的主炮沒有洗刷干凈,,而且在炮筒上還晾曬著北洋水兵的衣褲!”
這一段敘述是如此的耳熟能詳,,這不就是著名的東鄉(xiāng)平八郎通過清朝海軍旗艦“定遠”號主炮上晾衣服和主炮炮管很臟斷定北洋水師紀律廢弛維護不力必然沒有戰(zhàn)斗力的故事嗎,?
是的,這段故事是如此的著名,,以至于2009年末,,以嚴謹著稱的日本NHK電視臺在拍攝電視劇《坂上之云》時,也讓劇中出現(xiàn)了東鄉(xiāng)平八郎對主人公秋山真之說“定遠”艦在炮上晾衣的故事,。為了配合這個故事,,日本電視劇組便干脆用東鄉(xiāng)平八郎贏得日俄戰(zhàn)爭日本海大海戰(zhàn)勝利時乘坐的“三笠”號戰(zhàn)列艦的火炮冒充“定遠”號的火炮,在炮上掛出衣物,,以示確有此事,。
那么真的有東鄉(xiāng)平八郎(在一些不同的版本中,,看見火炮晾衣的還有時會變成樺山資紀,、伊東祐亨等日本海軍高級將領)根據(jù)“定遠”主炮晾衣進而判斷北洋水師戰(zhàn)斗力這件事嗎?答案是否定的,。
東鄉(xiāng)平八郎的粉絲編出神話最初版本
這個說法的最早來源出自日本,,來自一本叫做《圣將東鄉(xiāng)全傳》的書。而書的作者,是退役日本海軍少將小笠原長生,。小笠原本人參加過甲午戰(zhàn)爭,,黃海海戰(zhàn)時在“高千穗”號巡洋艦上擔任分隊長。之后他經(jīng)歷了日俄戰(zhàn)爭等重大事件,,1919年以海軍少將退役,。而在退休后,小笠原選擇的退休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
退役海軍少將小笠原的另一個身份,,是日本海軍名將東鄉(xiāng)平八郎的超級粉絲。日俄戰(zhàn)爭時,,小笠原就對當時的聯(lián)合艦隊司令東鄉(xiāng)平八郎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退役之后,他得以一展文學創(chuàng)作的才華,,以東鄉(xiāng)平八郎為主體,,寫了大量文學作品,用夸張的言辭和溢美將東鄉(xiāng)平八郎神化,。因為吹捧得太過邪乎,,日本國內(nèi)很多人實在看不下去,,蔑稱他為“東鄉(xiāng)的跟班”,、“吹鼓手”。
而小笠原就是在其文學作品《圣將東鄉(xiāng)全傳》中構(gòu)思出了這么一個北洋海軍訪日期間軍艦火炮上曬衣的故事,。圖集說來,他描繪的是1891年北洋水師訪問日本時,,東鄉(xiāng)平八郎因看見火炮上曬衣得出北洋水師不堪一戰(zhàn)的故事,。
事實是,1891年,,俄國皇太子訪日期間遇刺,,日俄關系緊張??衷獾蕉韲鴪髲偷娜毡菊瑢已袊毖笈炾犜L日,,希望以此對外營造中日軍事結(jié)盟的印象。應日方邀請,,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率領“定遠”等六艘軍艦從威海出發(fā),,于當年7月初抵達日本本土,航跡遍及神戶,、長崎,、東京等地。
《圣將東鄉(xiāng)全傳》中稱,,在這次清艦訪日后多年后,,作者小笠原聽東鄉(xiāng)平八郎說:“‘平遠’因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邊看到一門炮上曬著衣物,,很不整潔……”其弦外之音大概是借此證明中國海軍的軍紀渙散。
這是個經(jīng)不起任何推敲的“故事”,。1891年6月25日,,丁汝昌在率隊訪日前曾致信旅順基地官員劉含芳、龔照玙,,通報自己赴日,、以及留防軍艦的安排如下:“明日帶同定、鎮(zhèn),、致,、靖、經(jīng),、來六船前往東洋一帶操巡,,所有留防之‘平遠’、‘濟遠’,,當令先后乘間前去進塢……”
事實很明白,,丁汝昌率領“定遠”、“鎮(zhèn)遠”,、“致遠”,、“靖遠”、“經(jīng)遠”,、“來遠”六艘主力艦前往日本,,而“平遠”根本沒去日本,與“濟遠”艦一同留防國內(nèi),。
之后北洋大臣李鴻章向總理衙門通報稱:“日本屢請我兵船往巡修好,,現(xiàn)派海軍提督丁汝昌統(tǒng)‘定遠’、‘鎮(zhèn)遠’,、‘致遠’,、‘靖遠’、‘經(jīng)遠’,、‘來遠’鐵,、快船,,于五月二十日開赴日本之馬關,,由內(nèi)海至東京……”通報中也沒有出現(xiàn)“平遠”艦,。
“平遠”艦根本沒有去日本,東鄉(xiāng)平八郎在哪看到“平遠”的炮管上曬了衣服,?難道是東鄉(xiāng)跑到中國旅順的海軍基地來看的嗎,?由于實在無法和事實對上號,小笠原自己在《圣將東鄉(xiāng)全傳》出版英文版時,,刪去了“平遠”大炮曬衣物的內(nèi)容,。 可是,他編出的故事卻深深影響了中國,。
正是兩位史學大家的著作中都出現(xiàn)了“主炮晾衣”的情節(jié),,讓這一原本是一個日本作者一句話編造的“神話故事”成為中國人所共知的“史實”,最后又進口再加工后販銷日本,。
攀爬到一個離地3米,、長度僅不到2米,而直徑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曬衣服是何等困難,,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從高處摔落,,危及生命。
田漢將日本人的“神話”搬進國內(nèi)
1940年,,抗戰(zhàn)烽火中不屈作戰(zhàn)的民國海軍成立了名為“海軍整建促進會”的組織,,意,隨之該會創(chuàng)辦了《海軍整建月刊》雜志,?!墩ㄔ驴返膭?chuàng)始人和支持者、時任海軍辰溪水雷所所長曾國晟和田漢是舊識,,便邀請他為《整建月刊》創(chuàng)刊號撰寫一篇長文,,以借其在文藝界和社會的影響力。田漢提筆而就,,寫出了洋洋數(shù)萬字的“關于中國海軍的幾個問題”,,在《整建月刊》上累月連載。該文章以北洋海軍在甲午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入題,,其中提到1891年北洋海軍訪日的部分里,,也出現(xiàn)了北洋海軍軍艦大炮曬衣服的故事:
……當北洋艦隊回航關西時“濟遠”艦略有損壞,于橫次〔須〕賀軍港入塢,。當時任橫次〔須〕賀鎮(zhèn)守府參謀長的東鄉(xiāng)平八郎曾微服視察我“濟遠”一周,,歸來與其海部建議“中國海軍可以擊滅”……人家問他怎樣成立那樣的觀察呢,?他說:當他視察“濟遠”時,對于該艦威力雖亦頗頷首,,可是細看艦上各處殊不清潔,,甚至主炮上曬著水兵的短褲。主炮者軍艦之靈魂,。對于軍艦靈魂如此褻瀆,,況在訪問鄰國之時,可以窺見全軍之紀律與士氣……
田漢撰文時曾大量參考了日文書籍,,其中小笠原的著作數(shù)量頗多,。他非但沒有考證出小笠原故事存在馬腳,反而將主炮晾衣創(chuàng)作出新的版本,。而同樣,,這個新版本依舊經(jīng)不起任何推敲:
首先田漢稱“濟遠”艦因傷進入橫須賀港修理,而東鄉(xiāng)平八郎則是“橫須賀鎮(zhèn)守府參謀長”,,由此在橫須賀的“濟遠”大炮曬衣服就被橫須賀鎮(zhèn)守府參謀長東鄉(xiāng)平八郎看到了,。但問題在于,東鄉(xiāng)平八郎當時是吳鎮(zhèn)守府的參謀長,,位處瀨戶內(nèi)海的吳港和東京灣畔的橫須賀明明是兩個軍港,,身在吳港的東鄉(xiāng)平八郎又如何能飛到橫須賀去看“濟遠”艦的大炮呢呢?
另外一個和小笠原版東鄉(xiāng)看“平遠”艦大炮一樣的問題是,,上文已經(jīng)說明,,1891年北洋海軍訪日時,留防的主力軍艦正是“平遠”和“濟遠”,。根本沒有去日本的“濟遠”,,又怎么可能被東鄉(xiāng)平八郎看到“主炮上曬著水兵的短褲”呢?
李鴻章久在與清流人物交鋒的過程和事實之中,,曾慨嘆道:“凡事皆鄙人一手提倡,,其功效茫爲捕風,而文人學士動以崇尚異端光怪陸離見責”,,又謂自身“三十年來日在謠諑之中,,而禍福得失,久置度外”,。
兩位史學大家的不慎讓“神話”廣為流傳
田漢的文章在《整建月刊》上發(fā)表后,,讓兩位讀者對“主炮曬衣”的故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正是這兩位讀者的地位和影響,,讓“主炮曬衣”故事最終定型,,流傳四海。
第一位是后來的近代史大家羅爾綱,。他在學術(shù)著作《晚清兵志?海軍志》中論證北洋海軍的軍紀廢弛時,,使用的一條重要證據(jù)便是從田漢文章中看到的內(nèi)容:
日本人東鄉(xiāng)平八郎時任橫須賀鎮(zhèn)守府參謀長,,曾微服視察“濟遠”艦一周,歸來在其海軍部上提出中國海軍可以擊滅的建議,。人問他根據(jù)什么做出這個論斷,。他說當他觀察“濟遠”時,對于該艦威力雖亦頗頷首,,可是細看艦上各處殊不整潔,,甚至主炮上曬著水兵的短褲,。主炮是軍艦的靈魂,。對于軍艦靈魂如此褻瀆,況在訪問鄰國的時候,,可以窺見全軍的紀律與士氣,。因此,中國海軍不足畏,。
羅爾綱引用時,,文字雖略有變動,但大致保留了田漢所編“濟遠”曬衣服故事的原貌,。
而另一位和羅爾綱一樣對“濟遠”晾衣留下印象的是后來的著名學者唐德剛,。幾十年后,成為史學大家的唐德剛在其名著《晚清七十年》中也寫出了一段論證北洋海軍軍紀廢弛的主炮晾衣故事:
一八九一年(光緒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請,,李鴻章特派丁汝昌率“定遠”、“鎮(zhèn)遠”等六艦駛往東京灣正式報聘,。一時軍容之盛,,國際側(cè)目……那時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軍司令伊東亨和東京灣防衛(wèi)司令東鄉(xiāng)平八郎,,就顯得灰溜溜了,。東鄉(xiāng)原為劉步蟾的留英同學,但是當東鄉(xiāng)應約上中國旗艦“定遠”號上參觀時,,他便覺得中國艦隊軍容雖盛,,卻不堪一擊——他發(fā)現(xiàn)中國水兵在兩尊主炮炮管上晾曬衣服。主力艦上的主炮是何等莊嚴神圣的武器,,而中國水兵竟在炮上晾曬褲子,,其藐視武裝若此;東鄉(xiāng)歸語同僚,,謂中國海軍終不堪一擊也,。
唐德剛筆下主炮晾衣故事的總體架構(gòu)和田漢基本一樣,但問題是,,將“濟遠”艦改成了北洋海軍的旗艦“定遠”,。遺澤,,補上了“濟遠”艦未去日本從而留下的巨大漏洞,另一方面,,旗艦的主炮更容易說明曬衣服問題之嚴重程度,。因《晚清七十年》之著名和流傳廣泛,這段文字成為主炮晾衣故事里流傳最廣泛的版本,,卻也是錯誤最多的一版,。
“定遠”級軍艦的4門305毫米口徑主炮并沒有直接安裝在主甲板上,而是在主甲板之上的甲板室頂部甲板上安排炮位,,導致所有火炮的安裝位置距離主甲板都有相當?shù)母叨?。今天的學者根據(jù)“定遠”級鐵甲艦的原始設計圖測算,305毫米口徑主炮距離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而平時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長度不足2米,。這時候問題出現(xiàn)了,攀爬到一個離地3米,、長度僅不到2米,,而直徑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曬衣服是何等困難,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從高處摔落,,危及生命,。而在“定遠”號上,欄桿,、天棚支柱等晾曬衣服的方便設施比比皆是,,北洋艦隊官兵軍紀再渙散,也不可能為了曬幾件衣服費力勞神冒著生命危險爬到如此不方便的地方,。這是智商問題,,不是軍紀問題。至于唐版“主炮晾衣”里,,將東鄉(xiāng)平八郎的身份變成“東京灣防衛(wèi)司令”這個日本海軍從沒出現(xiàn)過的職務,,而非東鄉(xiāng)當時實際擔任的吳鎮(zhèn)守府參謀長,我們已經(jīng)無需多言了,。
正是兩位史學大家的著作中都出現(xiàn)了“主炮晾衣”的情節(jié),,讓這一原本是一個日本作者一句話編造的“神話故事”成為中國人所共知的“史實”,最后又進口再加工后販銷日本,。在這個過程中,,真正的史實早已模糊不清了。
“鄧世昌義犬”與“大炮晾衣”兩則“神話故事”的不脛而走正成異曲同工之妙,。實際上正是這樣的“神話故事”吻合了普通民眾對歷史的理解。忠臣遺恨讓人扼腕,,貪腐橫行腐蝕軍隊,,所以最終總是壞人禍害國家,,好人精忠報國。如此演義化程式化的認識配合著百年屈辱史的刺激,。在刻畫出民間的臉譜化標簽化形象的同時,,與史實和真正對歷史教訓的反思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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