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評論 ()2015.10.12 總第53期 作者:高王凌
編者按:2015年10月9日,,原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和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潤生于北京病逝,。鳳凰歷史頻道特邀請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高王凌先生撰文,追憶與杜潤生相交往事,。本文原標題為《杜老教我做調研》,,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原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和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潤生
噩耗從一早就不斷傳來,,有學生關心他們的太師傅,,有江湖上朋友問詢追悼會消息,還有約稿的好幾家……
若論起我與杜潤生杜老的個人交往,,以至被稱為他的“關門弟子”,,甚至“千里傳音”讓我代領某一獎項……這一切,大概都始自二十五年之前,。
杜老指示我做農民“反行為”研究
那時候杜老剛剛賦閑,大家都很關心,。一天回到家里,,弟弟小蒙——他是我推薦給領頭大哥,后來成了糧食改革的專家——征求我的意見,,我遂答以:“寫書”,。因為這是最方便的一種形式了,,而且農村改革十年以來,有多少經驗教訓值得總結啊,。自然,,這須從“十年”,上溯到“三十年”,。結果,,幾位朋友都有相似的想法,所以就由杜老親自掛帥,,成立了一個“研究小組”,。
參加的人前后有陳錫文、小蒙(小高),、大高,、謝揚、林毅夫,、曉犁,、南生、道峰,、小煥等人,。在“九號院”(清代禮王府),我們曾召開一系列小會,,就許多歷史問題逐一展開討論:“土地改革”,、“新民主主義的放棄”、1953年,、“統(tǒng)購統(tǒng)銷”,、55年的“危機”和集體化“大風暴”……等等。
記得第一次,,是錫文和我們兄弟兩人一起去二十二樓杜老家,,他拿出新出版的史料,跟我們談土地改革問題,。說到大家都未曾注意的土地改革的第三層含義:“重組基層”(詳見《杜潤生自述》),。聽了使人振聾發(fā)聵。他還留下我們吃飯,。
后來我給小組提供了有關土改的文字,,為幫助大家“回憶”,羅列了不少史料,。杜老不太滿意,,但他并不明著批評我。那些日子我為此睡不好覺,做惡夢,。記得第一次跟杜老出去開會,,有一位太行出身的老干部還給我出主意。也有兩個大牌的部長見我是生面孔,,質問我:為什么(跟杜潤生)做這些研究,?他們什么理兒不懂?我只好說是因為“饑餓”,。他不再吱聲,。后來崔曉犁告我,他有一個兒子插隊時即死在雁北……
我很久以后才意識到,,正是因為有杜老這樣一位當事人的參加和批評,,我們都在無形中有了一位難得的老師。當然,,杜老給我的教誨還不止于此,,在日后我為他寫回憶錄時,更涉及許許多多我不懂的國民經濟問題,。近十幾年來,,有些學者看好我的當代史研究,其實,,這離不開我的這位老師,;而且從那時候起,可以說,,我們就開始了一個系統(tǒng)研究,;當然,還有一條就是我肯于下鄉(xiāng)調查,。
其實,,這也是他“指揮”我去做的。這就要說到所謂“反行為”研究了(反行為,,即面對不符合自身利益的公社制度時,,以“反道而行”的行為來消解這項制度——編者按)。很長時期有一種觀點,,好像農民是信服“集體化”,,是上級“要怎樣他們就怎樣做”的,我不同意這種觀點,,在小組會上脫口而出:農民是有他們的“反行為”的,!
就因為這句話,杜老說:過去對于政府方面的做為,,農民群眾是有反應的,,總要有辦法,,來對付、應付的,。這是農民對這段歷史作出的正面貢獻,。他指示我專門去做此項調查研究,。
為此我們選了一個點:山西太谷,。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曾在太谷插隊,,除了那個村子以外還在另一個村工作過,,認識了省級勞模游墨則,。只有一個地方,,感到調查還沒有把握,因為我以為“反行為”是國外社會科學的一句通行用語,,實際上它是我的一個“直覺”(很久以后法國社會學家對此大表贊同),,以前從沒有過。它能否被證實,,就是第一個大問題,。
太谷還是杜潤生的家鄉(xiāng),,有不少親朋故舊,,比如老縣長要進之,就是他的同學,,抗戰(zhàn)時期的老干部,。他首先就肯定了我們調查的那些東西是存在的,,還幫助我計算了當地農民能夠從集體手里拿走多少糧食,。具體說,,其比重大約有20%,。
這一點也為杜老所接受,,并在日后應用于全國的數據估算,。前一兩年,我在一次經濟學會議上,,當眾對林毅夫說出,他因為是第一次聽說,,還感到震驚。
經過太谷的第一次調查,,我心里有了底,,就給杜老打長途說:我們的研究可以立住了,!
回到北京后,,我給他做了詳細匯報。他親自出馬,,帶我一起去某大牌基金會,,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得到批準
第二年我又去了太谷,,杜和我相約在那里見面,他表示這是最后一次回家鄉(xiāng)了,。那天見面的,,還有他的90多歲的舅媽,。據說杜很小就父母雙亡,,是為舅舅舅媽養(yǎng)育大的。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只知道是1913年(現在通行的說法都是編的)。我曾經采訪過這位老人,,她是董村人,離我插隊的西吾很近,。她很感慨怎么當年自留地的產量比集體地里要高上幾倍!這正是杜老所說的“自留地效應”,。因此包產到戶可以增產,,他早就了解了。有同人說,,杜潤生一開始不同意包產到戶,,這怎么可能呢,!
杜老的故鄉(xiāng)陽邑,始建于春秋時期,。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曾受托去那里看了他家的房子。一個精致的小四合院,,可謂書香門第,。他打算把它交公。近年縣里來人表示,,要建立一個杜潤生紀念館(另建一個白居易書院),。還征求我的意見,。
以后差不多每次出門調查,,我都要向他請示匯報(通常我是很快地寫出一個調查報告,,提交給他),。印象里最有趣的是云南,。他讓我找省農委的一位負責人梁林,,首先的一個問題,就是云南的合作化是真的還是假的,?這多有意思,!
后來我去廣東,,他讓我找了他的老朋友省農委負責人杜瑞芝,。我在北京就認識了杜瑞芝,。他給我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關于當初鄧小平是否不贊成包產到戶,我寫在了另外一篇文章里),,并給我以調查指導。這些就是我們調查的重點地區(qū),。
有關“反行為”的研究著作,,終于在2013年出版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我?guī)状翁岬?,這是我跟杜潤生二個人的共同研究,這并不是夸張,。比如,,大饑荒以后農民“兩面政策”,就是他的提法,。有一次他還說了一句:不要把小帽子扣在大腦袋上,。過了幾個月我才領悟,是說在反行為中,,不要只盯著“瞞產私分”和“偷拿”上面(“包產到戶”等制度修改也很重要),。
我年輕時,以清代經濟政策研究獲得路思基金資助,,訪問了美國,,其中糧食部分曾經小蒙呈交杜老,很久以后他說還記得此文,;退休前我訪問了法國高等研究院(也是很高的榮譽),,演講內容即反行為的理論部分。
杜老痛刪回憶錄“點睛之筆”
我們的研究小組,,不僅引致了“反行為”研究,;直接的一個后序就是為杜老寫回憶錄。
1998年,,我們在西樵山為杜老的回憶錄通稿,其中有一段杜老說:
那時候(1953年初)陳伯達是毛澤東的大秘書,,幫他讀原著,,發(fā)現西方的工業(yè)化之前,有一個“工場手工業(yè)”的階段(《自述》出版時印成“工廠手工業(yè)”,,有誤),。他說,手工工場是馬克思說的,,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毛主席所以強調辦手工合作社,是可以不等工業(yè)化,、機械化,,不等外國援助,自力更生完成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
這時他說,,馬克思主張“組織農業(yè)生產大軍”。我說:這不是“勞動營”了么,?當下他很不高興,。
感謝賈寶蘭把這本書稿拿到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盡管在這一版本里,“勞動營”一句,,是見不到了,。
在廣東通稿的時候,杜老已經預見到這點,,打算主動刪去這幾個字,。我覺得它太重要了,是畫龍點睛之筆,。杜老遂對我說,,將來你找機會把它補上吧!現在,,我可以告慰他老人家說,,這一任務已經完成了(參見《炎黃春秋》2012年第2期;馬國川在《風雨兼程》中也寫到這段),。
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分歧所在。杜潤生的這段話是他思想的精華,。弄明白這一思想,,就可以解釋中國集體化中幾乎所有那些重大問題了。這里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農業(yè)工作不好監(jiān)督,,監(jiān)督再好,勞動者一樣可以有“反行為”(杜老所說農民磨洋工,,以及工人控制勞動進度,、產出殘次品等,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就可以明白,毛澤東為什么那么喜歡“大呼嚨”,,為什么始終反對“包產到戶”了,。
那時候,杜老的前秘書給我拿來一批文件,,都是國家領導人征求他的意見的,,很難回答的一些問題。我也曾打算就此寫一篇“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未果),。
來西樵山來看望杜老的,,除王岐山與我年齡相當外,林若、張根生,、吳榕,、杜瑞芝等都是老人。為這本《自述》,,曾有幾位當面向我表示感謝,。
杜老“以陰柔致天下”
下一個問題比較重要:杜潤生到底是什么人物?他是一個“經濟學家”么,?現在坊間的文字多這么說,,甚至說農村包產到戶改革的勝利就是某種“經濟學”的勝利。對此我可不敢茍同,。
歸根結底,,農村包產到戶改革是出自“知識分子精英”,還是其他什么——比如農民,?——其實,,無論王耕今(發(fā)展組在農經所的頂頭上司),還是杜潤生,,在他們看來,,農民比咱們都聰明,智慧是來自那里,。“包產到戶”,,就是他們“拱出來”的。
我對八十年代的反思中,,批評了不少改革派同仁,,以為“我們”以“文化革命”的方式,“大轟大嗡”,、“以多求勝”……其實都錯啦,。
但是有沒有一條正確的“路線”,或者說正確的選擇呢,?我覺得可能還是有的。那就是杜潤生的做法,,我現在姑稱之為“以陰柔致天下”,。
我以前沒有想到這些。直到最近,,才知道“農口”的同仁對杜老有著那么多的批評,,有的還很不客氣。比如,,有人說1980年初那次國家農委會議上,,杜對包產到戶就另有看法。而據我了解:1979、1980年初國家農委的兩次會議上,,杜處心積慮,,包括安排安徽農委周曰禮做長時間講話。杜老首先定調子發(fā)言,,從文字表面看,,并沒什么——多年后老同學李銀河的媽媽人民日報農村部老部長李克林對我說,我們可明白他要干什么,,可興奮啦(農村部何燕凌在座,;這些人都是堅定的改革派)!——這里涉及杜潤生的政治手法和特定立場,,對于只有文化革命“大字報政治經驗”的人來說,,就很不容易理解。
我不由得想起幫他整理“自述”時,,他不止一次說到這次包產到戶改革的方式,,是不打棍子、不扣帽子,,所有那些反對者,,一個都不處理,包括罷官的,,也是平調,,甚至調到中央來做官。
我現在才大膽把這些上升為一種“政治理念”,,所以我給老朋友宋麗娜寫信說:有沒有一條杜潤生的路線,,依靠“說服”,而不至于“魯莽滅裂”,?
我后來跟杜老熟了,,每每想到,他并“不是一個政治(活動)家”,。杜常常被視為“經濟學家”,,他好像也認同了。做事有分寸,,不越界,,講究保持其黨內和部門內的“發(fā)言權”。與今天的“公共知識分子”有別,??赡苡腥藭榇溯p視他,其實他極富政治頭腦,。要不怎么說他是某公的左膀右臂呢……
所以我的老同學,、曾任香港證監(jiān)會主席的王沅說:杜老不僅僅是個經濟學者,,而是一位通達的政治家。
當然,,日理萬機,,人也不免有操作失誤,在有些地方(如經常把秘書拋在一邊),,杜也像他的老領導鄧子恢,。在我看來,對杜的認識,,很多人還不如李克林,。
不再能向杜老當面請教的還有很多,比如我今年啟動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研究,,通過它我明白了杜老和鄧子恢為什么持有不同意見,;也重新認識了“新民主主義”,深化了以前的研究,,還發(fā)現了“去貨幣化”的大問題……
傳說杜潤老曾經說,,他這一生是無悔的。很可能吧,。但我還要說,,歷史是很難寫的,現在的“大數據時代”要求收集“全元素”的史料,,而非經濟學之剔除其他,,一意尋求決定性的關鍵因素。
杜老就曾私下跟我說:中國的(農村)經濟改革是不是過于成功,,反而阻礙了其他路徑的選擇,?這樣思考問題,就很難能可貴了,。
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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