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接受早報獨家專訪談好友唐德剛
在美國的知名華人學者余英時先生是史學大家唐德剛先生半個多世紀的好友。聽聞老友在加州故去,,身在東海岸的余先生欷歔,、惋惜不已。在昨天接受早報電話專訪時,,余英時先生回憶了和唐先生在50多年前的相識過程,,并對朋友的學術(shù)成就和觀點作了客觀的評價?!八俏还氖穼W家,有史學的信念,,文學的才能,。”余英時說,。
東方早報記者 石劍峰
余英時
唐德剛
唐德剛自稱為胡適的學生,,與胡適先生關系也很密切,,為他作了口述,并寫了《胡適雜憶》,。
筆下胡適過于生動,,令很多人不適
早報:您跟唐先生是50多年的老朋友,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余英時:我是1955年到的美國,,到哈佛大學學習,那年圣誕節(jié)我來到紐約見朋友,,其中就遇到了唐先生,,所以我們相識了整整55年。我們當時一見如故,,一方面因為我們都是安徽人,,都喜歡文學和詩詞。另外,,當時我在香港雜志上發(fā)表的一些文章,,他都看過,所以彼此都有一些了解,。當時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我在哈佛大學,后來他又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工作,,然后又有了機會去紐約市立大學教書,,所以我們常常見面。唐先生確實很幽默,、詼諧,,但事實上他也很嚴肅,特別是對待歷史十分認真,,做人也很嚴謹,。我們在一起,談得最多的還是歷史,。
早報:唐先生自稱是胡適的學生,,他跟胡適先生關系也很密切,為他作了口述,,寫了《胡適雜憶》紀念胡適先生,,您怎么看他筆下生動的胡適先生?
余英時:他和胡適的關系很密切,,他筆下的胡適在許多地方確實很生動,,雖然有些描述也不一定準確,但這不是他故意的。比如,,他寫胡適學位沒有拿到,,當時的“左派”看到這個論斷后,大肆宣揚,。后來我研究發(fā)現(xiàn),,胡適1917年4月給女友韋蓮司的英文信上說,杜威讀了這篇論文,,很夸獎,,其實當時胡適的博士論文已經(jīng)寫好,就差出版了,,而胡適因為急于回國并沒有把出版論文放在心上,,所以哥倫比亞大學遲遲沒有授予其學位。他回國十年后才在1927年出版了論文,,也就拿到了學位,。所以胡適的學位問題只是形式上的問題,這點唐先生可能有些描述不準確,。
另外,,唐先生作了胡適的口述,兩人長期在一起談話,,不過胡適當時的朋友非常多,,唐先生了解的胡適也只是一個方面。他對胡適的描述,,也有很多人不喜歡,,有人認為他筆下的胡適太輕薄,過于風趣,,所以胡適的兒子,、胡適的學生大物理學家吳健雄女士、臺灣的蘇雪林教授等都不高興,蘇雪林還寫了一本書《猶大之吻》,,專門攻擊唐先生,。但是我覺得,唐先生并無惡意,,有些反應過于情緒化了,。
早報:唐先生非常尊崇胡適先生,并受到胡適的影響,,那唐先生是否也深受五四精神的影響呢,?
余英時:唐先生是中央大學的畢業(yè)生,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當時的中央大學和北京大學在文化觀點上是唱對臺戲的,,所以唐先生對“五四”可能并不完全認同,他受中央大學的影響更大,因此對胡適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尊崇,。但他和“五四”也并非完全隔閡,比如顧頡剛抗戰(zhàn)時期在中央大學教古代史,,唐先生是他班上的學生,,考試成績第一,我是在《顧頡剛?cè)沼洝飞峡吹降???梢姡葡壬环矫媾f學很好,,另外一方面他跟顧先生關系也很密切,,所以和“五四”也不完全隔閡。
“歷史三峽論”是比喻,,不能看得太認真
早報:唐先生最大成就可能就是口述史,,您最推崇的是他哪一部口述史?
余英時:我特別推崇的是他作的李宗仁口述和張學良口述,,其重要之處在于提供了新的史料,。關于這兩個人物以及他們親歷的歷史,有些我們并不清楚,,也不見諸文字記載,,這兩部口述作了補充和澄清。相反,,我認為胡適的口述,,其史料價值就降低許多,其中并沒有太多新的材料,,可能是因為我們掌握的胡適材料足夠多了,。
早報:除了口述史,唐先生最著名的歷史論點就是“歷史三峽論”,,您怎么看唐先生的這一對中國歷史未來走向的比喻,?
余英時:“歷史三峽論”是個比喻,不能看得太認真,,表達了唐先生一種看法,,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觀,也不是理論和學說,,有一種文學手法在里面,。但這一觀點表達了唐先生對中國未來的美好愿望,通過重重險阻順利到達彼岸,,給中國人一種希望,,是一種樂觀的愿望。
早報:在學院史學界,不少史學家都認為,,唐先生的史學寫作太通俗,,也沒有提出自己獨特的理論,但他在普通讀者中很受歡迎,,尤其是在中國大陸,。
余英時:唐先生做了很多史學普及工作,這一工作是時代需要的,,他寫《晚清七十年》,,對于一位專門的史學家來說,每個章節(jié)都是一個大問題,。因此做專門研究的史學家往往不敢寫大敘事的歷史,,但全面寫史是永遠需要的。歷史普及工作很重要,,就像科普寫作一樣,,它可稱為“史普”。唐先生的書在大陸非常受歡迎,,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大歷史觀,,開了大陸讀者的眼界,在官方觀點的教科書外,,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敘事方式,。
他不為政治變動隨波逐流
早報:在美國,有一批做中國史學研究的華人學者,,除您之外,,包括過世的唐先生、黃仁宇先生等,,您怎么看這些海外中國史學家的學術(shù)特點,?
余英時:從唐先生寫史的流暢和氣勢浩蕩來看,我們便確知他是充分利用了美國的學術(shù)自由,、思想獨立等優(yōu)勢,。他若不在海外,留在大陸,,便不可能把他的才學發(fā)揮得如此淋漓盡致,。
早報:從抗日走過來的唐先生也參與了很多海外愛國運動,比如保釣,、對日索賠等,。您怎么看民族主義情緒相對強烈的史學家唐先生?
余英時:作為歷史學家,,最忌諱的就是兩個極端:民族虛無和民族主義,。歷史學家就要訓練自己,,不要走向任何一個極端。唐先生從抗戰(zhàn)走出來,,所以他對民族和中國有特殊情感,,他有民族情緒,但沒有走向極端,?!拔逅摹币院螅簧僦R人對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如孔子,否定的太多,,有時候走到文化虛無的另一極端了,。總之,激烈的民族熱情和過度的文化自譴,,都是真正史學的克敵,。唐先生在中國念大學,然后又來到了美國,,接受了美國的各種思潮,,然后在自己歷史研究寫作中融合起來,他取得很大的成績,,絕不是偶然的,。
早報:他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最早來大陸的海外學者之一,與大陸關系也比較密切,。
余英時:唐先生作為史學家堅持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不為政治變動而隨波逐流。他從1979年起就開始往來大陸,。他開玩笑說,,因為老母親還在大陸,所以有些話不好說,,但絕對不說違心之話,。他是位公正的史學家,有史學的信念,,文學的才能,。
(注:本文采訪內(nèi)容經(jīng)余先生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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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石劍峰
編輯:
張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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