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熱”
經(jīng)濟觀察報:“美學熱”與 “文化熱”,這二者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
李澤厚:如果從廣義上說,,文化熱里頭也包括了美學熱,或者說美學熱是文化熱的前奏或一部分,。
經(jīng)濟觀察報:80年代中期產(chǎn)生了三個大的民間文化機構(gòu):以金觀濤為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以甘陽、王焱,、蘇國勛,、趙越勝、周國平等為主力的“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編委會,,以湯一介,、樂黛云、龐樸等為主力的“中國文化書院”編委會,,你也是中國文化書院的主力。這三大文化機構(gòu)的成立,,可以說是“文化熱”的標志,。
李澤厚:我和三個文化機構(gòu)都有聯(lián)系,但都未深入?yún)⑴c,。既是“中國文化書院”的成員,,也是“走向未來”叢書的編委?!段幕?中國與世界》創(chuàng)刊前和我討論過,,這個名字還是我最后和他們確定的,但我沒參加他們的活動,。
經(jīng)濟觀察報:其實你對文化的關(guān)注很早,。你在《美的歷程》等書中提出的許多概念,包括 “儒道互補”,、“魏晉風度”,、“建立新感性”,、“審美積淀”等美學話題已經(jīng)是超越了美學的文化思考。更早之前,,1979年你出版的另一本書——《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其中的許多話題也都涉及到了文化。
李澤厚:在50年代我發(fā)表了《論康有為的〈大同書〉》和《譚嗣同研究》等文章,,《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匯總了50年代和70年代末兩個時期的有關(guān)文章,,做了統(tǒng)一修改?!吨袊枷胧氛摗?、《批判哲學的批判》和稍后出版的《美的歷程》三本書,講的全是過去,,起點卻出于對現(xiàn)實的思考,,所談的問題都或多或少與現(xiàn)實有關(guān)聯(lián)。
經(jīng)濟觀察報:《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的“后記”說得很明白:“之所以應該重視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也正是在于中國近百年來的許多規(guī)律,、因素、傳統(tǒng),、力量等等,,直到今天還在起著重要作用,特別是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边@本書里就提出了許多很重要的命題。你在1980年發(fā)表的《孔子再評價》一文,,提出了“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概念,,你說孔子學說為漢民族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奠定了基礎(chǔ)。
李澤厚:我主要的力量是研究中國思想史,,試圖改變一下長期以來中國哲學史陳陳相因的面貌,。幾十年來,哲學史只是簡單地劃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斗爭史,,可是斗來斗去意義何在,?我想打破這種格局,所以我從中國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等角度進行研究,。當時在長期的閉關(guān)自守之后,,中國正在走向世界,和各民族大接觸大交流,。我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學者應該反省一下自身的文化和心理,,對本民族的文化有一個清醒的自我意識,,減少盲目性,。
經(jīng)濟觀察報:1985年你出版了《中國古代思想史論》,這本書在文化熱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
李澤厚:這部思想史論也是學術(shù)性的,,著眼于古代歷史上各種思想、學派,、傳統(tǒng)的根源,、特質(zhì)和影響。當時,,在文學界,,“尋根”、“認同”的問題討論得熱火朝天,,在哲學界文化界,,關(guān)于傳統(tǒng)文化的爭論也越來越激烈。而我的《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試圖從今天中國的角度反思自身的歷史和文化,。
經(jīng)濟觀察報:但是這種努力卻遭到了許多誤解,。因為它與此前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有一些人認為你接受了新儒家的影響,,甚至背叛了自己,。
李澤厚:我完全不接受港臺新儒家。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上始終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不加分析地采取罵倒式的批判,,另一種是在文化認同的口號下鼓吹復古主義,。對兩者我都明確反對。所以有許多人罵我,。記得在八十年代前期,,剛剛覺醒人們的強烈要求從政治重壓和舊有秩序中解脫出來,但社會思想還很沉悶很保守,。一次我去開會,,專家學者一律藍灰毛服,只有我穿一件不同顏色的夾克,,許多人側(cè)目而視,甚至是怒目而視,。當然和我比起來,,青年人處境更艱難,壓抑,、苦惱,。那時候人們都說這一代沒有希望,“文革”沒讀書,,是報廢的一代,。我到處與人爭論,,我在1978年就說,希望在年輕人身上,,不在老一代身上,,但是許多人不同意,包括外國學者也包括我這一代人,。我寫文章為青年辯護,,后來收錄在《走自己的路》中的許多短文目標都集中在反對舊勢力、舊標準,、舊規(guī)范上,,就是為青年人吶喊鼓噪的。
經(jīng)濟觀察報:所以青年人視你為導師,。記得那時《報刊文摘》上有一篇文章《“維納斯”向誰申訴,?》,說的是南京藝術(shù)學院一女模特兒月收入250元,,因無法忍受別人的風言風語而被迫到法院打官司,,法院的判決是“你拿錢多,工作時赤身露體,,這都是事實,,怎么會構(gòu)成誹謗?”這位“維納斯”含淚敗訴,。
李澤厚:可是到80年代中期,,特別是1987年以后,情況有了很大不同,。青年一代嶄露頭角,,顯示身手,各種報刊叢書層出不窮,,主編或?qū)嶋H負責人都是青年人,,有的是研究生,有的是助教,,言論大膽,,表述自由,真有空前絕后之勢,!而且當時隨著文化熱的討論高潮,,激進青年們不滿現(xiàn)實的反叛精神開始顯露,否定傳統(tǒng),、否定中國,,甚至否定一切的激烈言論在學術(shù)文化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一些人走得太遠了,,論證不講邏輯,,學術(shù)不講規(guī)范,,隨心所欲地泛說中外古今,主觀任意性極大,,學風文風膚淺燥熱,。青年人一片歡呼,某些人更是風頭十足,。對這些我是頗不以為然的,,批評譏諷過他們。結(jié)果,,我被視為保守,、陳舊,一些青年人甚至干脆把我拉出來作為批判對象,。
經(jīng)濟觀察報:1986年有人發(fā)表《與李澤厚對話——感性,、個人、我的選擇》,,這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事件,,表明一些人正試圖突破、超越你,。那位作者批評說,,你的理論“大有復活孔子之勢,至少認為當代國人還部分地需要孔子”,、“他對傳統(tǒng)的自我反思更多的是自我肯定,,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可以挽救世界于悲劇之中的依稀曙光”。
李澤厚:這位作者主張 “全面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是典型的非理性的觀點,。為什么他的文章那么受年輕人的歡迎?因為他發(fā)泄了年輕人對社會和很多東西的不滿,、憤怒,、苦悶的情緒,恨不得搗毀一切的反抗情緒,。一開始我遲遲沒有回應,,因為我尊重年輕人的這種情緒。
經(jīng)濟觀察報:但是后來你還是回應了,。
李澤厚:回應了,,而且變成了兩面作戰(zhàn):一面是正統(tǒng)的“左派”,一面是激進的青年,。前者批判我是“崇尚個體,、貶低總體”,,是存在主義,;后者批判我是“崇尚總體,、貶低個體”,是固守傳統(tǒng),。唯一相同的是兩者的批判同樣激烈兇猛,。
經(jīng)濟觀察報:魯迅詩云:“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边@似乎就是當年你兩面作戰(zhàn)的寫照,。
李澤厚:對正統(tǒng)的“左派”,我仍然是韌性斗爭,;對激進的青年,,我也毫不客氣,給以回敬,。我在報紙上呼吁要學習點形式邏輯,、平面幾何,就是對他們半嘲弄半忠告的答復,。我擔心非理性的情緒泛濫成災,,呼吁學術(shù)要重微觀研究,要有理性訓練,。我說,,今天的中國需要理性而不是非理性,因為最主要的是封建官僚體制問題,,文化熱中如果長期地空泛地討論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如果把一切問題都推給 “文化”,,似乎中國的落后都應歸罪于“文化”,,都是國民性問題、傳統(tǒng)的毛病等等,,其實恰恰掩蓋了,、取消了阻礙改革的關(guān)鍵所在,變成了“錯誤人人有份”,,這反而不利于改革,。如果沒有科學與理性,只剩下情緒性的原始吼叫,,是很危險的,。我主張應該去做具體的事,多做實證的、科學的,、具體細致的專題研究,,尤其是抓住一些改革的具體問題進行深入研究。但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不被注意,無人理睬,。
作者:
馬國川
編輯:
彭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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