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楷：南孔的正宗傳人

文／周筱赟  圖／孫海

七月末，酷暑中,。浙江衢州,，新馬路十號，門外嵌著的石牌標(biāo)明這里是“孔氏南宗家廟管理委員會”,。

69歲的孔祥楷,，這位60年前被國民政府任命為“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的孔子南宗第七十五代嫡孫，同時也是新中國政府的副廳級官員,，他的日常生活,，除了每年逢年過節(jié)、寒暑假回沈陽看望妻子女兒,，基本上都在這個院子里度過,。

這里是他的一人世界

管委會門外的環(huán)境有些雜亂。一扇老式木門里邊,，庭院的墻壁上刻著篆書體的《禮記·大同篇》全文,，二層小樓最西頭的房間，就是孔祥楷的辦公室。中間由一扇玻璃門隔成兩間,，玻璃門上朝著里間貼著斗大的“孔府”二字,，是孔祥楷的墨跡，字正對著孔祥楷的辦公桌,。

關(guān)上門,，這里就是孔祥楷的一人世界。音箱里播放著他喜愛的德國古典交響樂,，案頭放著他正看了一半的書——2007年新版溥儀的《我的前半生》,。1999年汪道涵參觀南宗孔氏家廟時與他的合影，被放大成半人高,，裝在鏡框里,，放在辦公室的醒目位置，來訪者一眼就能看到,。

他用來待客的茶具上,，印著“孔氏南宗家廟府大中堂”，也是他的墨跡,。辦公桌玻璃臺板外側(cè),，壓著幾張孔祥楷作為衢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參加政協(xié)會議的合影，方向是朝外的,。

顯然,，這和來訪者背后玻璃門上的“孔府”二字不同，并不是給孔祥楷本人看的,。

房子的位置是他挑選的,。盡管這里很多地方要講禮數(shù)，他的辦公室并非如外人想象的坐北朝南,，而是由西向東,。他選擇這間,，因為可以隨時看到他心愛的孔府后花園,。花園的布置,，多出自他的構(gòu)思,，比如，他喜歡竹子,，就要求在窗戶下方種上了一排竹子,。

事實上，不僅是孔府后花園,，作為孔管會的終身主任,，孔廟、家廟、孔府隨處可見孔祥楷的痕跡,?；乩冗叺氖^上，有他手書的“過庭”二字,，出自《論語》中孔子的兒子孔鯉“趨而過庭”的典故,；家廟供奉的一對一人高的大花瓶，上面也有他的題字,。

而隨十元門票附送掌心大小的袖珍版《論語》上冊,，取北宋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典故，需要下冊,，得另花三元購買,；用宣紙以不同字體印刷《禮記·大同篇》，游客自蓋“孔氏南宗家廟”大印,， 每張自愿投幣一元,，每年有上萬元的收入。這些,，也都出自孔祥楷的創(chuàng)意,。

從少年奉祀官到金礦礦長

孔祥楷的童年、少年,，就是在這里度過的,。“文革”中,，家廟,、孔府被拆除，只留下孔廟成為政府某部門的辦公場所?，F(xiàn)在的家廟,、孔府及后花園，都是2000年按歷史資料重建的,。

1947年,，孔祥楷作為孔氏南宗的嫡長孫，被國民政府委任為奉祀官時,，還只是個9歲的小孩子,。1948年農(nóng)歷八月廿八，南宗家廟舉行抗戰(zhàn)勝利后首次祭孔大典,，由時任衢州綏靖公署主任的湯恩伯主祭,，他就站在湯恩伯身邊。個子矮小的孔祥楷眼前晃動著湯恩伯那雙白色的紗手套,。這場景至今仍特別清晰,。

當(dāng)時新式學(xué)堂已經(jīng)興起,，孔氏家族的私塾早已改成尼山小學(xué)，用的是國文,、算術(shù)等新式課本,。孔祥楷的印象中,，幼時并沒有受過儒學(xué)的特別教育,，《論語》是直到他1989年調(diào)任沈陽黃金學(xué)院副院長時才開始讀。

當(dāng)上奉祀官后,，最大的變化,，是不管到哪，都有大人跟著,?？紫榭f他最羨慕其他孩子放學(xué)后可以背著書包在街上亂跑。

國民政府任命的奉祀官,，月俸430塊大洋,。孔祥楷說他從來沒見過這筆錢,，他的家人如何花費他一無所知,。1999年，海協(xié)會會長汪道涵來訪,，問及當(dāng)奉祀官的收入,，汪老說當(dāng)時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月收入，也才七八個大洋,?？紫榭驼f托汪老一件事，“下次去臺灣和辜振甫談判時,，能否把我的工資要回來,？我是1983年入黨的，入黨以后的就不要了,?！毖援叄瑑扇讼嘁暣笮?。

1949年后,，430塊大洋自然沒有了,，父親去世,，奶奶手里的一點田也被沒收，一家人只能靠寧波的外婆接濟,。到高二時,，實在過不下去,，除了他留衢念書，家中其他人都搬到寧波,。因為受身份影響,，入團也入不了，他后來見過當(dāng)年高中團委書記寫的鑒定信,，稱“此人在政治上不宜發(fā)展”,。

1956年，孔祥楷考取屬冶金系統(tǒng)的西安建筑工程學(xué)院(今西安建筑科技大學(xué))建筑工程系工民建專業(yè),。

檔案里背負地主烙印的孔家少爺,，表現(xiàn)出異常的生存能力。大學(xué)時代,，班上三個同學(xué)被打成右派,，卻沒孔祥楷的事，他解釋是因為他在班上最小,，又是體育,、文藝積極分子，大家都把他當(dāng)小弟弟看,。1961年畢業(yè),，先在河北承德市營子礦區(qū)壽王墳銅礦待了兩年，然后分配到河北唐山地區(qū)遷西縣金廠峪金礦任基建科技術(shù)員,，直到1989年升遷離礦,，在礦山工作整整28年。

金廠峪金礦直屬冶金部領(lǐng)導(dǎo),，位于燕山山脈深處,。在基建科時，除了極少數(shù)人,，礦上并沒有人知道他和孔子的關(guān)系,。在遠離衢州的山溝里，這位世家子弟每天在礦上“像狗一樣”(孔祥楷自述)忙碌,，一年居然要穿破兩雙翻毛皮鞋,。他的勤勞和活絡(luò)在恐慌時代給自己打造了世外桃源。

即便在“批林批孔”高潮時,，他也未受任何沖擊—杭州來的紅衛(wèi)兵趕到衢州沖擊孔家的“殘渣余孽”,，而南孔最正宗的傳人這時卻因工傷骨折，住在唐山的醫(yī)院,?！安粌H礦長到醫(yī)院來看我，連礦上趕車的,，到唐山出差時也來看我,?！?/P>

“文革”結(jié)束后，孔祥楷先被提拔為基建科副科長,，后升至副礦長,、礦長。在他任內(nèi),，金廠峪金礦的效益達到了最高峰,。以致2005年衢州孔廟的人去金廠峪，礦里當(dāng)即停工接待,，說是“咱孔礦長的客人來啦”,。

主政金礦的經(jīng)歷，是孔最愿意說的一段歷史,。他不時會問坐在旁邊的《衢州日報》前副總編輯莊月江：“那個故事我說過沒有,？” 莊有時也會幫助他回憶：“那個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孔祥楷說當(dāng)領(lǐng)導(dǎo)其實就是處理人與人的關(guān)系，處理與上,、下級的關(guān)系,。“礦里我最大,，北京(冶金部)離我遠著呢,，河北省黃金公司在石家莊，那里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我這里調(diào)過去的,，沒人敢來管我們,。”

孔祥楷歷經(jīng)建國后各項政治運動,，不僅未受到任何沖擊,，反而每次都有“進步”，其中的原因,，與孔祥楷交往甚密的衢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項瑞良認為,，一是“地緣”，和在中央直屬企業(yè)相對封閉的政治生態(tài)有關(guān),，二是“人緣”,，孔老爺子善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

莊月江說：“如果沒離開衢州,，‘批林批孔’時,，老孔肯定會被打死?！笨讓Υ吮硎就?。

終身不退休的公務(wù)員

1991年，衢州召開“儒學(xué)與浙江文化研討會”,，孔祥楷應(yīng)邀參加,。這之前，他的名字已開始在當(dāng)?shù)貓罂铣霈F(xiàn),，作為衢州在外名人接受訪問,。時任市委書記的郭學(xué)煥單獨邀請他吃飯，希望他能回老家來工作,，“你回來,，能起到別人起不到的作用?！?/P>

1993年,，孔祥楷調(diào)回衢州，任市長助理兼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1995年,，他當(dāng)選為市政協(xié)副主席。1999年開始重建孔氏南宗家廟,，孔祥楷理所當(dāng)然是管委會主任,。孔祥楷特別強調(diào),，他不是借孔子身份回來戴官帽,，而是自己帶回來的官帽。因為在1989年暑假,，他就已經(jīng)調(diào)任沈陽黃金學(xué)院副院長,，官至副廳級。

孔管會是一個說不清級別的單位,?？紫榭窒拢姓o的三個事業(yè)編制,，最高級別是正科級,，按照官場順理成章的序列，這似乎應(yīng)是個處級單位,?？紫榭?9歲的年齡，在市委市政府已無職務(wù),，依然享受在職副廳級待遇,，是衢州市年紀最大的公務(wù)員，也許也是浙江省年紀最大的公務(wù)員,?！拔业耐瑢W(xué)早都退休了，他們都很羨慕我現(xiàn)在的生活,?！?/P>

有官員曾向記者引述某任市委書記的話：“孔德成跑到臺灣去了,，孔祥楷在大陸只有一個，比大熊貓還珍貴,，當(dāng)然不能退休,。”

以孔祥楷近30年國有大型礦山工作的閱歷,，一個區(qū)區(qū)11人的孔管會,，他自然是應(yīng)付裕如。三個事業(yè)編制中,，小盛是辦公室主任,，兼會計、檔案,、對外聯(lián)絡(luò),、孔子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小徐是管理處處長,，兼出納,、內(nèi)設(shè)機構(gòu)副秘書長、衢商研究會副秘書長,；小張是美工,，兼管倉庫和收發(fā)。其他八個聘用人員,，既是售票員,，又是講解員，兼管室內(nèi)打掃,、花園澆水除蟲等等,，每周輪班。這顯然是一套企業(yè)式的成本控制的方法,。

不僅如此,，這11人全部都是孔府銅管樂隊成員。除一人外,，此前其他人都從未摸過任何樂器,。

離9月28日祭孔只有不到兩個月了，大家每天必須在7點半到單位,，在茶室排練一小時再上班,。排練曲目是孔祥楷作曲的《禮記·大同篇》，排練中,，他不時訓(xùn)斥聲音不整齊,、不夠有力等等。有一個人搶了拍子，被他要求罰站,。

《大同篇》是大合唱《東南闕里》的末章,，大合唱反映的是北宋末年孔氏南遷的歷史，孔祥楷說起作曲的過程,，頗為得意,。在衢州找了幾個作曲的，他都非常不滿意,，后來干脆自己動手,。他用的是在大學(xué)文工團自學(xué)的音樂知識,。

茶室還是少兒讀經(jīng)班上課的地點,，孔祥楷不再出面，由孔管會工作人員輪流擔(dān)任教師,。11人中,，有7個大學(xué)生，專業(yè)有計算機,、會計,、美術(shù)、園林建筑,，甚至航海,。不過讀經(jīng)班只要照本宣科，再讓學(xué)生背誦,，背不出就罰站或留堂,，所以孔管會的電工，也是教師之一,。

少兒讀經(jīng)班是從2005年暑假開始搞的,。讀經(jīng)班贈送的《論語》讀本，是繁體豎排本,，且無標(biāo)點,。曾有學(xué)生家長反映，讀《論語》是為了學(xué)習(xí)孔子的精神,，是否應(yīng)該講解一下內(nèi)容,，孔祥楷堅決拒絕。他說：“你講解的就一定是對的嗎,？不如先讓他們背下來,，以后慢慢體會?！?/P>

孔府家宴規(guī)矩多

圖說：孔祥楷立下的孔府家宴規(guī)矩：客人喝第一瓶酒免費,，喝第二瓶酒則要自掏腰包。有次市長來吃飯，也得照次規(guī)矩,。上圖是兩位客人的“申請”,、“欠條”。

衢州官場相傳,，孔祥楷待客的最高待遇,，不是在多高檔的飯店請客吃飯，而是親自下廚,，設(shè)“孔府家宴”接待,。由于孔祥楷在衢州獨居(他妻子是北方人，不適應(yīng)南方的水土),，所以所謂的“孔府家宴”,，實際上就設(shè)于孔管會二樓的餐廳。

客人時常輪換,，或是市政府各部門官員,，或是市政府要他接待的客人，或是他自己請來的名流,，陪坐的除了他本人,，就是三個事業(yè)編制的年輕人，以及莊月江,。走廊上堆了好多箱空啤酒瓶,，餐廳的冰柜里放滿了啤酒。

廚房就在隔壁,，由女廁改建而成,。孔祥楷就曾以沒有女廁為由,，拒絕了某部門要求他安排的一個領(lǐng)導(dǎo)親戚,。孔管會幾個人輪流下廚,，按孔祥楷的口味燒菜：多放鹽,，不放味精。餐桌玻璃臺板下,，壓著一些剪報,，其中三張的標(biāo)題是：“低鹽飲食不一定有益健康”、“過食味精可能失明”,、“適度飲酒可預(yù)防心臟病”,。

孔府家宴上，所有飯碗,、菜盤,、筷架都繪著龍紋。家宴上必有一道炒青菜，原料是輪到值廚的人從菜場撿來的菜葉,。這也是孔祥楷的要求,，不愿意撿的，罰款一百,。除了垃圾桶里的不能撿,，地上的都能撿?？紫榭f：“該省的地方,，我們還是要省?！毙⌒煸谶吷线€補充了一句：“撿來的菜葉炒的菜,，還特別好吃呢?！?/P>

觥籌交錯間,，孔祥楷談風(fēng)甚健,，縱論時事,，絲毫看不出是69歲的老人。由于長期在北方生活,，言談舉止中頗多豪爽之氣,。提及近期的中國食品安全危機，孔祥楷氣憤地說：“國際一些人,，不要對中國食品說三道四的,。真是人多瞎搗蛋，雞多不下蛋,！”

他說話喜歡一根接著一根抽煙,，抽的是硬殼中華，吃飯時也不例外,。玻璃臺板下壓著的另一張剪報的標(biāo)題是“尼古丁不是健康殺手”,。他把煙頭重重壓在玻璃臺板上，煙灰有時會飄到別人碗里,，他沒注意到,，也沒人會主動和他說。

孔府家宴的規(guī)矩甚多,。比如,，喝第一瓶啤酒免費，但從第二瓶始,，需飲者自掏腰包,。先是2.65元，后來物價上漲，變?yōu)?元,。因此餐廳的墻壁上,，掛滿了各色裝裱好的欠條。有一次市長來吃飯,，也得掏錢買酒,，市長說：“我剛送了一車啤酒給你，怎么還要我掏錢??？”孔祥楷說：“你送我就是我的了，賣給你有什么錯,？”

孔祥楷端起酒杯,，突然用京劇念白式的聲調(diào)大喝一聲：“各位大人請！”一飲而盡,。頃刻,，除了初次赴宴的，滿座齊聲回應(yīng)：“小的不敢,，謝孔大人,！”孔府家宴規(guī)定，相互敬酒,，必須以“某大人請,！”“謝某大人！”互敬,。間隔必須是1.5秒,，否則罰酒。

孔府家宴上的罰酒規(guī)矩,，多如牛毛,，動輒得咎。凳子移動,、酒杯放玻璃臺板,、酒瓶放地上發(fā)出聲響要罰酒，打嗝,、筷子沒放齊,、蹺二郎腿、伸蘭花指,、倒酒時拿著瓶子上端等,，都得罰酒。他隨時會將他認為的不當(dāng)行為加入罰酒目錄,?！澳銑A菜就夾菜,，還手抖抖干什么？罰酒,！”罰酒用的是一個大碗,，叫作“觥”。

盡管酒桌規(guī)矩繁多,，但衢州官員們,，特別是地市一級的干部上任，常常會來孔府看看,，或吃一頓飯,，或找孔老爺子聊天?！拔疫@里就是一個特殊的交際場合,。”他說,。

啤酒喝多了,，孔祥楷微有醉意，說：“你們寫我要適度,，不要把我吹捧成神童,、天才啊?！瘪R上有人接話說,，“孔老爺子當(dāng)然是天才,，不是人,，而是神啊,！”孔祥楷聽罷,，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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